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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别林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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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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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威斯敏斯特桥通车之前,肯宁顿路还只是一条骑道。一七五○年后,才从桥头那儿新辟了一条路,直接通到布赖顿区。这样一来,我在那儿度过大部分童年的肯宁顿路上,就出现了一些建筑得很华美的房子,它们临街的一面都有铁栏杆围着的阳台,居民也许还在那上面看到过乔治四世驾幸布赖顿区。
到了十九世纪中叶,那儿多数的宅门已经零落破败,改成了论间出租的住房和公寓。然而,其中仍有一些保持着原状,里面住的都是医生、富商和歌舞剧名角儿。每逢星期日上午,沿肯宁顿路,你不时可以看到一辆时髦的双轮弹簧马车,在一家住宅门口停下,准备接一位歌舞剧演员去兜风;经过十里路程的遨游,他可以远达诺伍德或默顿,回来时还要沿途停车,光顾各个酒馆,如白马酒馆,号角酒馆,以及肯宁顿路上的巨盅酒馆等。
我十二岁那年,常常站在巨盅酒馆外面,留心看这些大名鼎鼎的先生们跳下他们的马车,走进酒馆休息室,到那歌舞剧红角儿聚会的地方;原来他们星期日回家午饭之前,习惯是要在那儿来上最后“一杯”的。身上穿的是格子花纹衣服,头上戴的是灰色常礼帽,钻石戒指和领带别针灿灿闪亮:瞧他们风头够多么足啊!星期日午后两点钟,酒馆歇业关门了,于是这些顾客都一溜儿走到外边,彼此开一会儿玩笑,然后互相道别。这时候我总是出神地紧瞅着他们,觉得非常有趣,因为他们有的摆出了神气怪招笑的一副架子。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那情景就好像是太阳隐进了云层一样。这时我才走向肯宁顿路后边不远那一排凄凉的破旧屋子,回到波纳尔弄三号,走上那道通到我们家小顶楼、摇晃得像就要倒塌的扶梯。屋子里的情景见了叫你感到沮丧,那儿空气污浊,只看到桶里的污水和破旧的衣服。在我要谈到的那一个星期日,母亲正坐在那儿向窗外呆看。后来,她转过了身,衰弱无力地笑了笑。屋子里很闭塞,它只略大于十二英尺见方,并且看上去要更加小,而那斜倾的屋顶也显得更加低。靠墙的桌子上摆满了龌龊的盆子和茶杯;低矮的墙根儿那块地方恰够安放母亲给漆成了白色的那张旧铁床。床与窗之间是一个小火炉,床脚头是一张旧扶手椅,它被拆开了改装成一张单人床,我哥哥雪尼就在那上面睡。但是,那时候雪尼出海去了。
那一个星期日,屋子里的气氛更使人感到抑郁,因为,不知道为了什么,母亲不曾收拾屋子。往常,她总是把它整理得干干净净,因为她性情开朗,兴致很好,并且年纪还轻,那时还不到三十七岁,她能使那间寒碜的顶楼显得十分舒适。特别是在冬天的星期日早晨,她总是让我在床上吃早饭,我一醒就看见小屋子里收拾得挺整齐,小火炉里的火烧得挺旺,炉台上的水壶热气腾腾,一条鳕鱼或者熏鲱鱼放在火炉炭围跟前,这样她烤面包时就可以不致让它冷了。母亲喜孜孜地出现在我身边,屋子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开水灌进我们的陶器茶壶时发出了柔和低沉的声音,我这时候看自己的每周滑稽连环画:这一切是我在一个宁静的星期日早晨享受到的乐趣。
但是,那一个星期日她却无精打采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最近三天里,她一直坐在那个窗口,显得那么异样地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我知道她很烦恼。雪尼出海了,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收到他的信了,而母亲租来拼命做活计、挣点儿钱维持我们生活的那架缝纫机,已经因为过期未付分期摊付金而被收去了(这种事情是司空见惯的)。再说,我靠教舞蹈挣来贴补家用的每星期五个先令也突然落空了。
我不大留意我们的经济恐慌,因为我们经常在那种恐慌中过日子;再说,自己还是一个小孩儿,我对家中的烦恼事情很容易淡忘了。仍旧和往常一样,我总是放学后才回家,帮母亲做点杂事,倒掉污水,拎一桶干净水上楼,接着就匆忙赶到麦卡西家去,在他们那儿度过整个黄昏——只想到要躲开我们家令人愁闷的那间顶楼。
麦卡西夫妇是我母亲在歌舞团内演唱时认识的老朋友。他们在肯宁顿路比较幽静的地方租了一套舒适的公寓房子,过的那种生活在我们看来是相当富裕的。麦卡西夫妇有一个儿子叫沃利,我总是和他一块儿玩到天黑,照例要被留下来吃茶点。而那样留连着不走,我就扰了他们好多顿晚饭。有时候麦卡西太太探询母亲的近况,问最近怎么没有见到她,于是我就托词掩饰一下,原来母亲自从生活潦倒后,就难得去看她剧团里那些朋友了。
当然,有时候我也待在自己家里,于是母亲就沏一壶茶,用烤肉上滴下的油煎一些面包,我吃得津津有味,母亲再读一个小时书给我听,她书读得非常好听,这时我就感到和母亲在一块儿很快乐,觉得自己待在家里要比去麦卡西家更好玩儿。
再说,那天我一走进屋子,她就转过身来,用谴责的眼光瞅着我。我看到她那副模样,不觉大吃一惊。她面孔消瘦,形容憔悴,眼睛里露出了一个人熬受着痛苦时的神情。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控制了我,我一时感到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又是想要留在家里陪着她,又是急于摆脱开家中的一切烦恼。她愣头愣脑地瞅着我。“你干吗不上麦卡西家去呀?”她说。
我差点儿哭了出来。“我要陪着你。”
她别过脸去,茫然地望着窗外。“快到麦卡西家去吃你的晚饭吧——家里没你吃的啦。”
我听出她的口气里是在责备我,但是我仍旧赖着不肯走。“既然你要我去,那么,我就走吧,”我最后勉勉强强地说。
她苦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脑袋。“好,好,你快去吧。”虽然我也曾央求她让我留下,但是她坚持要我走。看到她一个人留在那间可怜的顶楼里,我走的时候怀着负疚的心情,但是当时压根儿没想到,就在此后不多几天内,一件可怖的噩运就要降落在她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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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光(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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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别林
我于一八八九年四月十六日晚上八时,出生在沃尔沃斯区的东街。此后不久,我们一家人就搬到了兰贝斯区圣乔治路的西广场。据母亲说,当时我的生活是幸福的。我们的家境相当宽裕,一家人住了三间设备很优雅的屋子。童年时有一件回忆得起的事:母亲每天晚上去剧院之前,总让我和雪尼睡在一张舒适的床上,爱怜地给我们把被窝掖好,然后将我们嘱托给那个女仆。我三岁半时,在我的那个小天地里,什么奇怪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既然比我大四岁的雪尼有本领变戏法,会把一块硬币吞下肚去,再从脖子后边取了出来,我就不甘示弱,也同样地把一枚半便士的硬币吞了下去,害得母亲只好去请医生。
每天夜里从戏院回到了家,母亲照例要留一些好吃的东西在桌上——一块那不勒斯式蛋糕,或者几粒糖果——让我和雪尼第二天早晨吃,讲好了要我们早晨别吵闹,因为她往往睡得很迟。
母亲是杂剧场的喜剧演员,那时年纪刚近三十,长得娇小玲珑,白皙的面孔,青紫色的眼睛,淡棕色的长发一直垂到了腰底下。我和雪尼都崇拜母亲。虽然实际上她并不是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但我们都觉得她美丽得像天仙一样。多年以后,那些认识她的人还对我说,她当时娇艳可爱,有着一种迷人的风韵。她常常很得意地把我们弟兄俩打扮得整整齐齐,星期日一块儿出去旅行,雪尼穿的是伊登中学学生装和长裤,我身上是一件蓝色天鹅绒上衣,配上一副蓝色手套。每逢这种时候,我们总是沿着肯宁顿路漫步,一路上出足了风头。
在那些日子里,伦敦的一切都是那样从容不迫。动作的节拍是从容的;甚至那些马拉着有轨的车,沿威斯敏斯特桥路跑下去时,也踏着从容的步子,然后,到了桥边路尽头,在那旋转盘上,也从容不迫地拐过弯去。记得在母亲走红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也住在威斯敏斯特桥路。那儿的人都显得欢欣而和蔼,街上都是一些吸引人的店铺、酒馆和音乐厅。路拐角上对着桥的那家水果店里陈设得五光十色,铺子外面也都是排列得整整齐齐、堆得高高的水果:橘子、苹果、梨和香蕉,而这就跟河对面那座庄严灰暗的议会大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这就是我童年时代的伦敦,这就是我情感渐萌、思路初开时的伦敦:记得那春光明媚的兰贝斯;记得那些琐微细碎的事情;记得怎样和母亲坐在公共马车顶层上,我试着去触那掠过去的紫丁香树枝;再有那些扔在有轨马车和公共马车站附近人行道上的车票,五颜六色:橘黄的,蓝的,粉红的,绿的;再有威斯敏斯特桥路拐角上那些脸色红润的卖花姑娘,她们正在做一些鲜艳的纽扣眼插花,灵巧的手指拨弄着闪亮的锡箔和颤巍巍的羊齿草;再有那些刚洒过水的玫瑰花,它们在润湿中散发着香味,勾起了我迷离恍惚的忧郁;再有那些令人感到抑郁寡欢的星期日,那些面色苍白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孩子,孩子走过威斯敏斯特桥上很小心地拿好了他们的玩具风车和彩色汽球;再有那些一便士的妈妈船,它们驶过桥底下时,怎样轻轻地把烟囱倒下来。我相信,我的心灵就是在这一切琐事中成长的。
再有我们家客厅里那些曾经影响了我情绪的东西:母亲的那幅和真人一般大小的蕾尔·格温画像,使我感到厌恶;我们家餐具架上的那些长颈水瓶,使我感到愁闷;那个圆形的小八音琴,它的珐琅面上绘了几个云雾中的天使,我看了又是欢喜又是迷惑。我喜爱的却是那个用六便士从吉卜赛人那儿买来的玩具椅子,它使我体会到一种占有财物的特殊感觉。
我记忆中的一些不平凡的大事是:一次跟母亲一起去水族馆看杂耍,看到了“她”,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在熊熊烈火中伸出脑袋向人微笑,我们还花了六便士摸彩,母亲把我举到一个装满木屑的大桶口边,让我从里面摸一包意想不到的东西,结果包里是一只吹不出声音来的糖口哨,还有一只玩具红宝石胸针。再有一次是去坎特伯雷杂剧场,我坐在一张红丝绒椅子上,看父亲表演……
后来,天黑了,坐在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顶上,母亲把我裹在一条旅行毯里,车上还有她剧团里的一些朋友,我们的吹鼓手吹响了号角,和着马匹的得得蹄声和挽具的丁丁铃声,沿着肯宁顿路驶去,于是我就沉浸在他们的欢乐和嬉笑声中。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可能那已是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月,也可能是几天以后,我突然觉出母亲的举动和外界的情形都不大对头。那一天她整个上午都和一个女朋友在外面,回到家里时她是那么激动。我正在地板上玩耍,意会到笼罩在我上空的气氛极度紧张,而我则好像是在井底下倾听什么似的。母亲又是哭又是说什么,她一再提到一个叫阿姆斯特朗的家伙——阿姆斯特朗说这呀,阿姆斯特朗说那呀,瞧阿姆斯特朗这个畜生!看她那样异乎寻常地激动和紧张,于是我哭了,哭得很厉害,母亲只好抱起我来哄我。又过了几年,我才知道那天下午是为了一件什么事情。原来母亲刚从法院回来,她告父亲不赡养他的孩子,可是官司打得不太顺利。阿姆斯特朗是我父亲的律师。
我不大知道自己有一个父亲,也不记得他曾经和我们在一起生活过。他也是一位喜剧演员,为人安静,喜欢沉思,有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母亲说他长得像拿破仑。他还有一条洪亮的嗓子,被公认为是一位优秀的艺人。甚至是在那个年代里,他也能挣到每星期四十镑的高薪。毛病出在他嗜酒如命,据母亲说,就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俩离了婚。
在那个年头里,歌舞剧演员要不喝酒,是一件难以做到的事情,因为所有的戏院里都卖酒,演员演完戏后,总要到戏馆附设的酒吧间和那些主顾们对饮。有一些戏院,它们酒吧间赚的钱要比票房赚的还多。更有许多名角儿,他们之所以能拿到大量的薪酬,不但因为他们有演唱的才能,而且因为他们把大部分钱都花在戏馆的酒吧间里。所以不少的艺人,都在酩酊中毁了他们的一生,而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因饮酒过度病故,死时刚三十七岁。
母亲总是以幽默和愁怨的口气谈到有关他的事情。他喝酒时脾气很暴躁,有一次他大发雷霆,母亲就和几个朋友一起跑到了布赖顿去,父亲盛怒之下拍了一个电报:“你打算怎样?立即电复!”她的回电是:“打算跳舞、宴会、野餐,亲爱的!”
母亲在姐妹二人中居长。外祖父名叫查尔斯·希尔,出生于爱尔兰科克郡,是一个爱尔兰皮匠。他面色红润,一头蓬松的白发,胡子长得有些像惠斯勒所画的卡莱尔。风湿痛把他折磨得够苦,据他说,民族主义者起义的时候,他因为要躲避那些警察,睡在潮湿地上,结果就染上了这毛病。最后他在伦敦落了户,在沃尔沃斯区的东街上靠修理皮鞋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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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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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一半是吉卜赛人。这件事原是我们家的一件秘密。然而外祖母却常常夸口,说什么她家里是一向付高价地租的。她娘家姓史密斯。我只记得她是一个性情活泼的小老太婆,每次看见了我,总是学着小孩儿讲话的声调跟我亲热。我还不满六岁那年,她就死了。她早已和外祖父离开,至于那是为了什么,他们俩谁也不肯说明。但是据凯特姨妈透露,那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三角恋爱纠纷,外祖母和她的新欢在一起时被外祖父给撞破了。
如果以普通的标准来衡量我们家道德观,那就像将一支寒暑表放在沸水里一样荒唐。由于具有这样一种世传的特性,皮匠的两个漂亮女儿就很快地离开了家庭,被吸引到舞台上去了。
母亲的妹妹凯特姨妈,也是一位喜剧演员,但有关她的事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因为她只间或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一下。她长得很标致,可脾气挺大,始终不能和我母亲融洽相处。她也偶尔来我家玩,但往往是因为母亲说了一句什么话,或做了一件什么事,突然引起她大动肝火,闹得不欢而散。
母亲十八岁那年和一个中年男子私奔,逃到了非洲。她后来常常谈起她在那里过的生活,说如何拥有大农场,雇有仆人,养有驯马,那生活是够豪华的。
也就是在她十八岁的那一年,我哥哥雪尼出世了。我听说,他是一位爵爷的儿子,等到年满二十一岁,就可以继承一笔为数二千镑的财产,这件事我听了又是高兴又是懊恼。
母亲并没有在非洲待很久,就回到了英国,和我父亲结了婚。我不知道非洲的那宗公案又是如何了结的。但是,每逢我们家穷极无奈时,我就责怪母亲不该放弃了那样美好的生活。她总是笑着说,那时候她年纪太轻了,做事不谨慎,也不聪明。
我不知道她对我父亲的感情究竟深到什么程度,但是,每次谈到父亲的时候,她并没有怨恨的口气,而这就使我怀疑,她当时是否能够十分冷静客观,不致深深陷入情网。有时候她用同情的口气叙述有关父亲的事,也有时候谈到他如何酗酒和动武。以后几年,每逢生我气的时候,她总是伤心地说:“你会像你父亲那样穷苦死了的。”
她在去非洲之前就认识了父亲。他们俩互相爱恋,并且合演过一出爱尔兰情节剧《沙默斯·奥布赖恩》。十六岁那一年,她已开始演主角。就在随着这个剧团作巡回演出的时候,她遇到那个中年的爵爷,跟他一起逃到了非洲。等她再回到英国时,父亲和她重温旧情,于是他们结了婚。婚后三年,我出世了。
我不知道,除酗酒外还有什么其他不愉快的事情,只知道,我出生后一年,我的父母就离了婚。当时母亲并没有申请赡养费。她有足够的资格当一名红角儿,每星期挣二十五镑,尽可以维持自己和她两个孩子的生活。只是后来时运不济了,她才请求救济,否则她是不会去打官司的。
她的嗓子早就常常失润。她的喉咙本来就容易感染,她稍微受了点儿风寒就会患喉炎,一病就是几个星期,然而又必须继续演唱,于是她的声音就越来越差了。她对自己的嗓子已经没有把握。唱到半当中,它会变得沙哑,突然低得像是在轻声细语,于是听众就哄堂大笑,开始喧哗。为自己的嗓子提心吊胆,这就影响了她的健康,使她在精神上垮了下来。结果是,她剧团里的生意越来越少了,最后是完全没有生意了。
由于母亲的嗓子不好,我五岁那年就第一次登上舞台。母亲不愿意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间分租的房子里,晚上常常带我上戏院。那时候她正在奥尔德肖特的俱乐部里演唱,那实际上是一家肮脏的下等戏馆,招待的对像多数是士兵。那些兵都是很粗野的,只要一不满意,就会跟你恶作剧。一般演员都把在奥尔德肖特的演出看作是恐怖的一周。
记得当时我正站在条幕后面,母亲的嗓子哑了,声音低得像是在悄声儿说话。听众开始嘲笑她,有的憋着嗓子唱歌,有的学猫儿怪叫。我稀里糊涂,也闹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噪声越来越大,最后母亲不得不离开了舞台。她走到条幕后面,心里很懊恼,就跟舞台上管事的顶起嘴来,管事的以前曾看到我当着母亲的朋友表演过,这时就建议我代替母亲演下去。
记得就在那一片混乱中,他搀着我走出去,向观众解释了几句,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舞台上了。于是,面对着灿烂夺目的脚灯和烟雾迷蒙中的人脸,我唱起歌来,乐队试着合了一下我的调门,就开始替我伴奏。那是一首家喻户晓的歌,叫《杰克·琼斯》,歌词是:
一谈起杰克·琼斯,哪一个不知道?
你不是见过吗,他常常在市场上跑。
我可没意思找杰克的错儿,
只要呀,只要他仍旧像以前一样好。
可是,自从他有了金条,
这一来他可变坏了,
只瞧他怎样对待他的歌儿们,
就叫我心里十分地糟。
现在,星期天早晨他要读《电讯》,
可以前呀,他只翻一翻《明星报》。
自从杰克·琼斯有了那点儿钞票,
咳,他得意得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我刚唱到一半,钱就像雨点儿似的扔到台上来。我立即停下,说我必须先拾起了钱,然后才可以接下去唱。这几句话引起了哄堂大笑。舞台管事的拿着一块手帕走过来,帮着我拾起了那些钱。我以为他是要自己收了去。心里这样想着,我嘴里就向观众们说了出来,这一来他们就笑得更欢了,尤其是看到管事的拿着钱走过去,我那样急巴巴地紧跟着他。直等到他把钱都交给了母亲,我才重新回到台上,继续唱歌。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拘束。我向观众们谈话,舞蹈,还做了几个模仿动作,有一次是模仿母亲唱她那支爱尔兰进行曲,歌词是这样的:
赖利,赖利,就是他那个小白脸叫我着了迷,
赖利,赖利,就是他那个小白脸中我的意。
我走遍了大大小小所有的部队里,
谁也比不上他那样又漂亮又整齐,
比不上雄赳赳的八十八部队里,
那一位高贵的中士,他叫赖利。
我重复地唱歌曲中的叠句时,完全出于无心,也学母亲那样沙哑着嗓子唱,没想到观众却大为欣赏。他们有的大笑,有的喝彩,接着就把更多的钱扔了上来。当母亲走出台来,领我走时,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那天夜里在台上露脸,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母亲的最后一次。
命运之神捉弄人时,既不稍存怜悯,又不顾及公道。他对母亲就是那样儿。母亲的嗓子此后始终不曾恢复。深秋转入寒冬了,而我们家的境况也越来越拮据了。虽然母亲平时有打算,储蓄了一点儿钱,但那点儿钱很快就花光了,而她的首饰和其他少数积聚的一些东西,为了开销度日,她也给送进了当铺,仍旧希望自己的嗓子能够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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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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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我们已经从三间舒适的住屋里搬进了两间屋子,最后搬进了一间屋子,我们的什物逐渐减少,而新搬去的地方,那环境也显得更加阴暗了。
她相信了宗教,据我猜想,这是希望信仰可以恢复她的嗓子。她经常去威斯敏斯特桥路的救主堂做礼拜,每逢星期日我都得在那儿坐到巴哈的风琴乐曲奏完了,焦急地耐着性子听F·B·迈耶牧师讲道,牧师热情激动、扣人心弦的声音在教堂中回荡,好像谁拖着脚步走过来的声音。他那讲道肯定是很动人的,因为有时候我看见母亲悄悄地擦眼泪,这使我感到有点儿不安。
我清楚地记得:我是怎样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领圣餐,那个凉凉的银杯,里面盛着鲜美的葡萄汁,怎样沿着一排排信徒传递过来;当我呷得过多时,母亲的那只手怎样轻轻地阻止了我。而当牧师合上了《圣经》时,我又是怎样感到如释重负,因为这表示讲道就快结束,大伙儿就要开始祈祷、唱最后的赞美诗了。
母亲自从信了宗教,就难得再去看她戏剧界里的朋友。那个世界已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片回忆了。好像,那时候我们一直过着困苦的日子。一年的短暂时间,就仿佛是漫长无尽的辛苦的一生。当时我们生活在抑郁寡欢的阴暗中;工作本来就不容易找,何况母亲除了演唱以外什么事都不会做,找工作就更加不容易了。像她这样一个身材矮小、漂亮灵活的女人,在维多利亚时代奋斗是很不利的,因为那个时代里贫富有着天壤之别,穷苦的妇女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干一些粗重活儿,或者是在血汗工厂里做苦工。偶尔她也找到了帮人家领孩子的工作,但是那种机会究竟难得,况且雇用的时间又是很短的。然而她很有主意:由于曾经替自己制戏装,她学会了一手好针线,可以为一些教友们做衣服,靠这挣几个先令。但这点儿收入简直不够维持我们一家三口的生活。由于父亲酗酒,戏院就不跟他按期订合同,而他每星期十先令的补贴也就不按期付给我们了。
母亲这时候已经卖去了她大部分的东西。最后可以出手的只剩下了她那一箱子戏装。这点儿东西她一直死保住不肯放,希望嗓子能够恢复,可以重新登台。有时候,她偶尔翻箱子找什么东西,我们就会看见一件闪亮的绣金戏装,或是一头假发,于是就央求她穿戴起来。我记得,有一次她穿戴了法官的长袍和帽子,和她那衰弱的嗓子唱出一支她从前自己编写、曾经唱红了的歌曲。那支歌轻快活泼,是二拍子的,歌词是:
我是一位女法官,
也是一位好法官。
判断案子很公平,
审理官司可真行。
我要教律师
明白几件事,
还要让他们看一看,
女孩儿到底有多大能耐……
接着,她就以惊人的潇洒姿态,开始表演她那优美的舞蹈,一时竟忘了她的缝纫活,只顾唱另几支得意的歌曲逗我们乐,一面还合着那些歌曲跳舞,到后来直跳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这时候她就要谈到从前的那些事,给我们看一些她的旧戏单。有一张戏单上面是:
特 约!
扮相美丽 技艺超群
正派喜剧女角 擅长舞蹈、反串
莉莉·哈利
她向我们表演时,不但拿出了她自己那些轻歌舞剧的玩意儿,而且模仿她在那些所谓正派戏院中所看到的其他女演员。
她每说一出戏,总要同时扮演几个角色:比如,说到了《神奇的十字架》,她就要扮演梅茜亚怎样眼中闪出了神灵的光芒,走进兽圈去让狮子吃。她还要模仿穿着五英寸高跟鞋(因为生得矮小)的威尔逊·巴雷特,学他那样装出祭司长的腔调宣布:“这基督教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不明白。但有一点我是肯定的,那就是,既然它能够造就了像梅茜亚这样的女人,那么罗马,不,那么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更纯洁了!”……她演到这里时,可能是带着点儿幽默的神气,但多少是在欣赏巴雷特的演技。
她具有一种直觉,永远能够辨出那些有真正才能的艺人。不论是谈到女演员中的爱伦·泰丽,或者是杂剧厅里的乔·埃尔文,她都要分析他们的艺术。她那样理解演戏的技巧,是出于一种本能,而也只有一个爱好戏剧的人,才能像她那样谈论戏剧。
她总是讲一些有趣的轶事,边说边表演,比如,她叙述拿破仑皇帝生平的一件事情,说他怎样在他的书房里踮起了脚去取一本书,这时候内伊元帅拦住了他(母亲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但总是表演得很诙谐),说:“陛下,让我来给您拿吧。我人更崇高。”这时候拿破仑把眉头一皱,把脸一板,说:“什么更崇高?应该说更高!”
她总是模仿蕾尔·格温那样演戏,并且有声有色地描绘蕾尔怎样抱着她的孩子,向王宫中楼梯上探出了身子,威胁查理二世道:“给这个孩子一个封号,否则我就要扔下去摔死他!”于是查理皇帝来不及地答应,说:“好的好的!封他为圣奥尔本斯公爵。”
我记得,一天傍晚,那是在奥克利街我们地下室的那间屋子里。我发高烧没完全好,仍旧在床上躺着。雪尼到夜校里读书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我两个人。那天下午,天已经很晚,她背对着窗户坐着,一面读《新约》,一面以他人无法模拟的神态表演和解说书中的故事,叙述基督如何爱怜穷人和小孩。她那样伤感,也许是因为当时我在生病吧,但是,以前我的确不曾听过或看到,谁像她那样清晰动人地说明基督的为人。她谈到他如何宽容和体谅一般人,谈到那个女人犯了罪,那些暴徒要用石头砸死她,基督就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
她一直谈到天色已经昏暗,直至点灯时才停下来,然后又接着讲,耶稣怎样使病人相信,只消摸一摸他的衣裳穗子,他们的病就会好了。
她谈到那些祭司长和法利赛人的仇恨妒忌,描绘耶稣如何被捕,如何在彼拉多巡抚面前显得那样安详和庄严,彼拉多一面洗着手一面说(她用演戏的神态念这句道白):“我查不出这个人有什么罪。”她还讲,那些人怎样剥了他的衣服,用鞭子抽他,把一顶荆棘编的王冠戴在他头上,戏弄他,啐他,说:“恭喜你,犹太人的王啊!”
这样说下去时,她不禁流了泪。她讲到西门怎样帮着背耶稣的十字架,耶稣眼光中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她讲到那个悔罪的强盗,说他跟耶稣一起在十字架上就刑时怎样请求赦免,耶稣说:“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他从十字架上向下面看他的母亲,说:“母亲,看你的儿子啊。”接着,在临死时的那一阵痛苦中,他叫喊着:“我的神呀,你为什么离弃我?”讲到这里,我们俩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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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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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看出,”母亲说,“他是多么富有人情味啊。和我们大伙儿一样,他也会怀疑呀。”
母亲的话使我太感动了,我恨不得就在那天夜里死了去见耶稣。但是母亲对此并不表示热情。她说:“耶稣要你首先生活好,做好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应做的事情。”在奥克利街那间阴暗的地下室里,母亲使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慈祥的光辉,只是在这种光辉的照耀下,文学和戏剧才具有它们最伟大、最富有意义的主题,也就是关于爱情、怜悯与人性的主题。
我们生活在下等社会里,是很容易养成那种不注意语法的习惯的。但是母亲永远不受环境的感染,十分留心我们的谈话,随时纠正我们的语法,使我们意识到,我们是有身份的人。
我们的家境越来越窘困了,当时我年幼无知,常常怪母亲为什么不再去演唱。她总是微笑着说,那种生活矫揉造作,是虚伪的,一个人在那种环境里是很容易忘了上帝的。然而,每当她谈起了戏剧时,她往往会忘了情,又兴奋激动起来。有时候,旧事重提,她会低下头去对着她的活计,好半晌沉默无语,而我也感到闷闷不乐,因为我们此后再也不会过那种丰富多彩的生活了。后来,母亲抬起头来,看见了我那副沮丧的神情,就强颜为笑地安慰我。
冬天渐渐近了,雪尼没有可穿的衣服了;于是母亲就用她自己那件旧天鹅绒短衣给他改制了一件上装。那件短衣的袖子上有着红黑两色的条纹,肩上还打了褶儿,母亲虽然想尽了办法去改制,但怎么也改不好。雪尼被强着穿这件衣服时哭起来了,他说:“学校里那些孩子看了,会怎样想法呀?”
“管人家怎样想法呢?”母亲说,“再说,看上去它挺有气派嘛。”母亲有一种能够说服人的本领,所以,直到今天,雪尼仍旧弄不明白,当时他怎么肯穿上了那件衣服。他不但穿了那件衣服,而且穿了母亲的一双截低了的高跟鞋,这一身打扮害得他在学校里打了多少次架。孩子们都管那叫“雅各给的彩衣”。
我呢,穿了一双母亲用她那件红色紧身衣改制的长统袜(看上去它们就像是打了褶儿的),被大伙叫作“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
在这万分愁苦的日子里,母亲患了偏头痛症,只好停止做活计,并且,接连许多天,不得不把敷了茶叶的眼睛缚起来,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毕加索有过一个蓝色时期,我们过的则是灰色的日子。当时我们靠救济贫民的布施,领赈济的包裹和施粥所里发的票子。雪尼趁课间休息时间去卖报,这对补贴家用虽然有如杯水车薪,但也不无小补。然而,危难总是有它的极点的,我们那一次也可以说是否极泰来了吧。
一天,母亲还没完全好,眼睛上还蒙着绷带,雪尼突然冲进了我们那间黑暗的屋子,把他的报纸向床上一扔,说:“我拾到一个钱包了!”他把一个钱包递给了母亲。打开了钱包,她只见里面是一捧银币和铜币。她赶快束紧钱包,接着就激动地倒在床上了。
原来,雪尼到公共马车上去卖报。在一辆车的顶层上,他发现了空座上有一只钱包。他赶快把一张报纸向上一覆,好像是无意中落下来的,接着就把报纸连同钱包一起拾起,赶紧离开了车。他在广告牌后面空地上打开了钱包,看见了一捧银币和铜币。他告诉我们,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也不去数那些钱,就束紧钱包,跑回家来了。
等到母亲清醒过来时,她把包里的钱都倒在床上。但钱包仍旧是沉甸甸的。夹层里还有一个小袋儿。母亲打开了它,看见它里面有七个金镑。我们欣喜若狂。多谢上帝,钱包里没留下失主的住址,因此母亲并没有由于宗教信仰而受到良心谴责。虽然也曾为失主的不幸感到惋惜,但母亲相信,这是皇天降福,上帝所赐,所以很快就不再去想到物主的损失了。
母亲患的究竟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病,我不知道。但是,一个星期内她就复原了。她的病刚好,就把我们打扮得全身一新,大家一起到海滨绍森德去玩一天。
第一次看见了海,我仿佛受到了催眠术。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从一条山路上走向海边。大海看来好像悬在空中,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颤巍巍的、眼看着就要扑倒在我身上的怪物。我们三个人脱了鞋去水。暖洋洋的海水在我们脚背上面和足踝四周回荡,轻轻地在我脚底下陷下去的沙粒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
那一天够多么美啊——橘黄色的海滩上,到处都是粉红和蓝色的水桶和木铲,再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帐篷和太阳伞,一些帆船喜盈盈地冲破了笑呵呵的轻波微浪,另一些小船懒洋洋地歪在海滩上面,散发出海藻和柏油的气味:这一切迷人的情景,至今仍旧在我记忆中留连着。
一九五七年,我回到绍森德,去寻找第一次从那儿看到大海的那条狭窄山路,但已经找不到它了。在镇市尽头还有几家老式店面,仿佛是一个熟悉的渔村留下的残迹。这儿,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在低声细语——也许,那只是海藻和柏油发出的气味吧。
好像是沙漏里的沙粒,我们的钱随着时光耗尽了,艰苦的日子又赶上了我们。母亲去另找工作,但是什么工作也找不到。更多的问题出现了。分期摊付款过期了,所以母亲的缝纫机又被搬走了。父亲每星期十先令的赡养费也完全停付了。
在百般无奈中,母亲去找另一位律师,律师看出这件案子没多大油水,就劝她领着两个孩子去请求兰贝斯市当局救济,这样可以迫使父亲出钱赡养我们。
没有第二个办法了:她要肩负起养活两个孩子的重担,而自己又是那样病病歪歪的,于是决定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兰贝斯贫民习艺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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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贝斯贫民习艺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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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虽然明知道,进贫民习艺所是一件丢脸的事,但是,当母亲把这件事告诉我和雪尼时,我们俩又都觉得很兴奋,很想改变一下我们的生活,不再住在那一间令人窒息的屋子里。可是,在那个伤心的日子里,我还不知道实际上即将发生的事情,这一切要等到我们亲自进了贫民习艺所的大门才知道。那时候我才突然感到悲哀和慌乱,原来,一到了那里,我们就被分开了,母亲往那一面妇女收容部去,而我们弟兄俩则往另一面儿童收容部去了。
我是多么清楚地记得第一个探望日里那辛酸凄凉的情景啊:看见母亲穿着一身贫民习艺所里的衣服走进了探望室,我不觉为之震惊。瞧她显得多么悲伤而又狼狈啊!刚刚一个星期,她已经衰老消瘦了许多,但是一看见了我们,她脸上就有了光彩。我和雪尼都哭了,这一来母亲也哭了,大滴的泪珠开始从她颊上滚了下来。最后,她的情绪平静了,于是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坐在一张粗木头长凳上,我们俩把手放在她膝上,让她亲切地抚摩着。她笑着看我们剪短了的头发,爱怜地拍着我们的脑袋,说再过不久我们又要团聚了。她从围裙里边拿出了一袋椰子糖,那是她给一个保姆编结了袖口花边,然后用挣来的钱在习艺所小卖部里买来的。我们分别后,雪尼老是伤心地说,她人老得多了。
雪尼和我很快就适应了贫民习艺所里的生活,但总是被一种阴暗的愁云笼罩着。在习艺所里做了些什么事情,现在我已经不大记得,只记得跟其他的孩子围着一张长桌子吃饭,那是一件使人感到温暖和老是盼望着的事情。吃饭的时候,由一个贫民习艺所里留所的人照管着,他是一位年纪大约七十五岁的老先生,留着稀疏的白胡子,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露出了一副庄严的神气。他挑选我坐在他身边,因为我年龄最小,并且,在不曾剪短的头发之前,我的头发是最鬈曲的。他管我叫他的“老虎”,还说,等我长大了,要让我戴一顶有帽章的高帽子,叉着手坐在他的马车后座上。他这样抬举我,我就非常喜欢他。但是,过了一两天,又来了一个年龄比我更小的孩子,他的头发比我的更鬈曲,于是就占去了我在老先生身边的位子,因为,按照老先生的奇怪解释,一个年龄更小和头发更鬈的孩子照例是应当坐首席的。
过了三个星期,我和雪尼从兰贝斯贫民习艺所转到了汉威尔贫民孤儿学校,那儿离伦敦市区大约有十二英里。乘着一辆送面包的马车到那儿去是令人兴奋的,并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相当快乐的,因为当时汉威尔附近一带景色很美,沿着小路都是七叶树,麦田里的麦子正在成熟,果园里的树上果实累累。打那时起,每当雨后在乡间闻到那种浓馥的香气,我就会想起了汉威尔。
我们一到那儿,就被送进试读部,先要经过体格和智力检查,然后才可以进入学校本部,这是因为在每三四百个儿童当中,就有一个不正常的或有病的儿童,这种儿童对一般学生的影响不好,同时本人住在那儿也不会快乐。
头几天里,我茫然若失,只觉得愁闷,因为以前在贫民习艺所里,我想到了有母亲在身边感到安慰,可是一到了汉威尔,我就好像和她远离开了。后来我和雪尼从试读部升入校本部,被分在两个地方,雪尼加入了大班,而我则和年龄小的孩子在一起。我们睡在不同的区里,因此平时难得彼此见面。那时我刚六岁多一点儿,孤苦伶仃,瘦弱可怜,尤其是每当夏日黄昏,临睡前做祷告,同着其他二十个小孩,一起穿着睡衣,跑在宿舍中央,我从长方形的窗子里望出去,看那逐渐低沉的落日和连绵起伏的小山,感到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这时我总是跟着大伙沙哑着嗓子,音调不谐地唱着:
夕阳西沉,求主与我同居;
黑暗渐深,求主与我同居;
求助无门,安慰也无求处,
常助孤苦之神,与我同居。
每逢这个时候,我就感到十分苦闷。虽然我不明白赞美歌的意思,但歌声和斜阳增添了我的愁思。
可是,过了不到两个月,母亲就作了安排,为我们请假离校,我们又被送往伦敦,到了兰贝斯贫民习艺所,这可是我们喜出望外的事情。母亲穿着自己的衣服,在大门口等候着我们。原来她这次申请让她的孩子离校,只是为了要和他们度一天假,一起在外面消磨几小时,当天就回去。那时母亲在贫民习艺所里,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和我们聚会一次。
我们自己原来穿的衣服,在进贫民习艺所前,都被收去用蒸气消毒,这一天发还给我们时,并不曾熨平。母亲同雪尼和我,缓步走出习艺所大门时,一身都是皱皱巴巴的。那时正是清晨,我们没地方可走,就往离那儿大约有一英里路的肯宁顿公园去。雪尼有九便士,包在一块手绢里,于是我们买了半磅黑樱桃,坐在肯宁顿公园里一张长条凳上吃着,度过了那一个上午。雪尼还把一张报纸揉成了一个团儿,用一根绳绕在上面,我们三个人玩了一会儿接球游戏。中午,我们到一家咖啡馆去,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块二便士的蛋糕、一条一便士的鲱鱼和两杯半便士的茶,三个人匀着吃。后来,我们回到了公园,雪尼和我又一块儿玩耍,母亲坐在那儿编结活计。
下午,我们走回贫民习艺所去。母亲玩笑地说:“咱们到了那儿,正赶上吃茶点。”管事的非常气愤,因为他们又得重新蒸我们的衣服,但是这一来我和雪尼就必须在贫民习艺所多待上一些时候再回汉威尔,当然,我们就又有机会可以和母亲在一起多聚一会儿。
但是,经过这一次聚会以后,我们在汉威尔差不多待了一年——这是对我的性格成长最有影响的一年,我在这一年里开始上学,老师教我怎样写自己“卓别林”的姓。这几个字吸引了我,我觉得它们的形状和我很相像。
汉威尔学校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男生校舍,另一部分是女生校舍。每逢星期六下午,浴室特为年龄小的儿童开放,由年龄较大的女孩给他们洗澡。当然,那时我还不满七岁,洗澡时虽然羞手羞脚,但也只好不顾体面,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用一块毛巾在我浑身上下擦着,自己第一次意识到了难为情。
年满七岁后,我由小班升入大班,大班里的儿童是从七岁到十四岁。此后我就有资格参加所有成年人的活动,包括军训和体操,以及每星期按时两次的校外散步。
我们在汉威尔虽然被照顾得很好,但过的却是凄凉的生活。那气氛是愁郁的。我们在那些乡间小路上散步,百来个人,两个人一排。我多么恨那些散步,那些我们经过的村子,还有那些紧张瞅着我们的本地居民啊!他们都管我们住的地方叫“牢房”,那是一句黑话,指的就是贫民习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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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贝斯贫民习艺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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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的运动场占地大约一英亩,是用石板铺成的。运动场四周是砖砌的平房,包括办公室,储藏室,医务室,牙医诊所,还有一间男孩的藏衣室。院子最阴暗的角落里是一间空屋子,最近那里面关了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据其他的孩子说,他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家伙。他企图逃出学校,在三层楼上爬出了窗户,登上了屋顶,工作人员爬上去捉他,他竟公然向他们扔石子和七叶树果子。这件事情发生时,我们小班学生都已经睡觉,第二天早晨那些年龄较大的孩子把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讲给我们听了。
学生犯了这一类性质严重的过失,到了星期五就要在那大健身房里受罚。那是一间阴森森的大厅,大约有六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屋檐很高,一边从梁上垂下了几根爬绳。星期五的早晨,二三百名男孩,从七岁起到十四岁的,整队走进大厅,像部队那样排列整齐,站成一个凹形。犯了过失的人站在缺口一面的厅底深处,一张长课桌(那样儿好像军营里用的餐桌)后面,等候审讯和受罚。桌子前面,靠右边,摆着一个架子,上面搭拉着几根缚手腕的皮带,还触目惊心地挂着一个板子。
凡是犯了轻微过失的孩子,都被一一横按在那张长桌子上,脸朝下,脚被缚起来,由一位中士牢牢按住了,另一位中士从孩子的裤子里扯出他的衬衫,蒙住他的脑袋,然后拉紧了他的裤子。
欣德拉姆大尉,一位退伍海军军官,体重大约有两百磅,一只手背在后面,另一只手握着一根大约有四英尺长,足足有男人大拇指那么粗的藤条,摆好了架式站在那里,估量着这根横在孩子屁股上空的藤条。然后,他慢条斯理、紧张动人地高举起了藤条,唰的一声横抽在那孩子屁股上。这情景惊心动魄,每次总有一个孩子昏倒,从行列中跌了出来。
每一个犯了罪的人,少则挨三下,多则挨六下。被打到三下以上时,他那哭喊声是可怖的。有时候,人们以为事情坏了:他不出声了,或者,晕过去了。藤条打下去,他不动弹了。于是就将这个挨了打的人抬到一边,安放在健身房的垫子上,让他在那儿抽搐扭动,至少十分钟,痛楚才会逐渐减轻,这时,屁股上就横着留下了三条像洗衣服女仆的手指那么宽的粉红色伤痕。
用板子打的情形又有所不同。打了三下以后,孩子就需要由两位中士扶着,给送到外科医生那儿去医治了。
孩子们会告诫你:即使没犯过错,你也别否认人家的控告;因为,如果一经被证明确实犯了过错,那你就要受到最大的惩罚。孩子们往往口齿不清,不能说明自己是无辜的。
我那年七岁,到了大班里。我记得第一次看人家怎样挨打,自己悄悄地站在那里,当管事的走进来时,我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站在桌子后面的,就是企图逃出学校的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家伙。我们只看见他高出了桌面的脑袋和肩膀,他好像长得很矮小。他有着一张瘦削的脸,一双大眼睛。
校长庄严地宣布了他的罪状,接着就问他:“你有没有罪?”
我们这位无法无天的小家伙不肯回答,只傲然向前直瞪着眼睛。于是他被拉到了架子跟前;因为他矮小,就让他站在一只肥皂箱上,这样就可以用皮带把他的手腕缚了起来。他挨了三板子,然后被送到外科医生那儿医疗去了。
每逢星期四,就要在运动场上吹响喇叭,我们都停止游戏,像塑像似地僵在那里,这时欣德拉姆大尉就对着一只扩音器,宣布星期五应当去受罚的那些人的名字。
有一天,星期四,我大吃了一惊,只听见我的名字被报出来了。我怎么也猜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然而,当时我竟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兴奋——这也许是因为我成了一幕戏里的主角吧。到了受审的那一天,我走进场去。校长说:“人家告你放火烧堤防(指的是厕所)。”
这可是冤枉。原来有几个孩子在那石头地板上烧一些碎纸片儿,我是在火烧着的时候走进去解手的,但是点火的人当中并没有我。
“你有没有罪?”他问。
我很紧张,并且被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支配着,于是脱口而出地说:“有罪。”当时我既不感到气愤,也不觉得冤枉,只意会到一种可怕的危险,就听凭他们把我领到了桌子跟前,在我屁股上抽了三藤条。砭肌灼肤地痛得我停止了呼吸,但是我并没有哭出声来。我虽然已经不能够行动,被抬到了垫子上去休息,可是我却觉得自己是勇敢地胜利了。
那时雪尼在厨房里打杂,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我受罚的那一天,他和其他的孩子一同列队走进健身房,一眼看见我在桌子后边露出了脑袋向外张望,才大吃一惊。后来他告诉我,看着我被抽那三藤条时,他气愤地哭了。
做弟弟的提到了他的哥哥,总是管他叫“我那小家伙”,说时会感到得意,并且觉得有人保护着自己。所以,我从饭厅里出来,有时候就去看“我那小家伙”雪尼。他在厨房里打杂,常常偷偷地递给我一个里面夹了一大块黄油的面包卷儿,而我就把它藏在运动衫里面走出来,然后和另一个孩子分了吃——这并不是因为我们肚子饿,而是因为吃这么丰富的大块黄油是难得的奢侈享受。但是,享受这种精致的点心好景不常,因为雪尼离开了汉威尔,到“埃克斯默思”号训练船上去了。
一个贫民习艺所里的男孩,年龄一满十一岁,就可以由自己选择,将来是去参加陆军或是海军。如果是要参加海军的话,他就被派到“埃克斯默思”号上去实习。当然,这并不是强迫的,但是雪尼一心想要在海上做出一番事业。这一来我就一个人留在汉威尔了。
儿童把头发看作是一件十分亲切的东西。第一次被剃了头发,他们会哭得很伤心;不管头发长得怎样:是浓密的,是直的,或是鬈的,他们都会感觉到自己本身的一部分被割裂了。
有一个时期,金钱癣成了汉威尔的流行病,因为它最容易传染,所以患这病的儿童都被送进了二楼俯临运动场的那间隔离室。我们常常仰起头来望那些窗子,看见那些可怜的孩子正在眼巴巴地看我们,他们的脑袋被剃得精光,用碘酒染成棕色。那副样子怪可怕的,我们向他们看时直觉得恶心。
因此,有一次在饭厅里,一个保姆突然在我背后停下来,拨开了我的顶心发,说:“这是金钱癣呀!”这时候我就忍不住哭起来了。
医治了好几个星期,那段时间好像是漫长得永远也过不完的。我被剃光了头,涂上了碘酒,像一个采棉花的人那样在脑袋上包了一条手绢。但是,我绝对不去向窗外面看下边那些孩子,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多么讨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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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贝斯贫民习艺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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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隔离期间,有一次母亲来探望我。当时她不知怎的离开了贫民习艺所,正在设法让我们重新有一个家。一看见她来到,就好像看见了一束花儿;她是那么鲜艳,那么可爱,我因为自己身上穿得邋里邋遢,剃光了的头上涂着碘酒,觉得很不好意思。
“瞧他这张龌龊脸,你可得原谅他呀,”那个保姆说。
母亲笑起来了,我很清楚地记得,她怎样紧搂着我吻我,一面十分亲切地说:“不管你多么龌龊,我总是爱你。”
此后不久,雪尼就离开了“埃克斯默思”号,我也离开了汉威尔,我们又和母亲在一起了。她在肯宁顿公园后面租了一间房间,有一段时期里还勉强能够维持我们的生活。但是,过了不久,我们又回贫民习艺所里去了。我们之所以会回到那儿去,大概是因为母亲很难找到工作,而父亲戏院里的生意也更清淡了。在那短短的一段时期里,我们经常从这一个后间搬到那一个后间,就像是在玩跳棋似的——而最后的一步则是回到了贫民习艺所里。
由于住的地方属于另一个贫民救济区,这一次我们就被送进了另一个贫民习艺所,然后从那儿转进了诺伍德学校,那地方比汉威尔更加凄凉,那儿的树木更高大,树叶也更浓密。也许,乡间的景色是更秀丽的,但那气氛也是愁人的。
有一天,雪尼正在赛足球,两个保姆把他唤出了场子,说母亲疯了,已被送进凯恩-希尔疯人院里了。雪尼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时毫无反应,又回到了场子上去赛足球,但等到球赛一结束,他就独自悄悄地走开,哭起来了。
他告诉我这件事,我听了不相信。我没有嚎啕痛哭,但在昏乱中完全感到绝望了。母亲怎么会疯了呢?她是那样一个无忧无虑、性情爽朗的人,她怎么可能疯了呢?我恍惚中感觉到,她这是故意地要丧失了理智,抛弃了我们啊。在绝望中,我仿佛看见她无可奈何地瞪着我,逐渐在一片空虚中消失了。
一星期后,我们听到正式宣布这一件事;我们还听说,法院已作出判决:父亲必须负责抚养我和雪尼。想到要和父亲住在一起,我感到很兴奋。以前我总共只和他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看见他在舞台上,一次是我走过肯宁顿路上的一幢房子,他正和一个女人从前面花园里的小路上走出来。我停下来望着他,出于天性,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他招手唤我过去,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只觉得当时的情景很有趣,好像是在演一出戏,于是装出了不解事的神气说:“我叫查理·卓别林。”这时候他会意地向那个女人瞥了一眼,摸了摸他的口袋,给了我一枚二先令半的银币,我毫不怠慢,一直跑回了家,告诉母亲,说我遇见父亲了。
学校管事的用那辆面包车把我们送到了肯宁顿路二百八十七号,也就是我曾经看见父亲从花园小路上走出来的那幢房子。上次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开了门。她面孔消瘦,满脸愁容,但是长得很漂亮,有着高大匀称的身材、丰满的嘴唇和牝鹿样忧郁的眼睛,年纪大概已有三十了。她名字叫露易丝。看来卓别林先生当时不在家;一经办完例行的手续,在文件上签了字,那位管事的就把我们交给了露易丝,她就把我们领上楼去,到第一层楼梯口前面那间客厅里。我们走进去时,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地板上玩耍,他是一个四岁大的孩子,长得很俊,有着乌黑的大眼睛,留着浓密的棕色鬈发。这就是露易丝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异母兄弟。
一家人住了两间屋子,前房虽然有很大的窗户,但透进来的光却仿佛是从水底里反映上来的。看上去所有的东西都好像和露易丝一样忧郁;墙上糊的纸叫人看了愁闷,马毛呢的家具叫人看了愁闷,玻璃罩里做成标本的梭子鱼,吞吃了另一条同样大的鱼,但嘴里露出了它的脑袋,那样儿更是叫人看了愁闷得心里难受。
她在后间里多摆了一张床,让我和雪尼睡,但是那张床太小了。雪尼说,他要睡客厅里的沙发。“叫你睡在哪里,你就睡在哪里,”露易丝说。这句话一出口,大家再没有话可说,都僵在那里了,于是我们又走回到那间卧室里。
我们不曾受到热诚招待,这是毫不奇怪的。抚养我和雪尼的责任是突然强加在她肩上的,再说,我们都是父亲的弃妇所生的孩子。
我们俩默默地坐在那里,看她怎样摆桌子准备一些吃的。“过来,”她对雪尼说,“你也可以做点儿事情,去给煤篓子里添上煤。再有你,”她转过身来对我说,“到白鹿酒店隔壁小菜馆里去,买一先令碎肉回来。”
我巴不得离开了她和她周围的一切,因为我心中越来越隐隐地觉出一种恐怖,只希望我们能够回到诺伍德去。
后来父亲回家来了,他很慈祥地招呼我们。我完全被他吸引住了。吃饭的时候,我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留心看他怎样吃菜:他切肉的时候那样拿着一把刀,就好像握着一支笔。此后好些年里,我一直模仿他那样儿拿刀。
露易丝告诉父亲,说雪尼嫌床太小,父亲听了就叫他睡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雪尼的这一胜利,激起了露易丝的反感,从此她对雪尼结下了仇恨。她经常在父亲面前说他的坏话。虽然露易丝性情忧郁,脾气暴躁,但是她一次也没有打过我,甚至没有装出要打的样子来吓唬我,然而,因为她恨雪尼,所以我一直害怕她。她常常喝酒,这就使我更加感到恐怖。每逢喝醉了,她就露出了一副不顾一切的可怕的神气;她有时候对着她小儿子那张天使一样美丽的脸蛋儿高兴地笑,可小儿子却用一些下流话辱骂她。由于某种原因,我从来不和这个孩子接触。虽然他是我的异母兄弟,但我不记得曾经有一次和他谈过话——这也难怪,我几乎要比他大四岁。有时候,露易丝坐在那儿,一边喝酒,一边默默地思索什么,于是我就感到恐怖。雪尼根本不去理她,他经常很晚才回到家里。可是我一放学就得直接回家,因为要跑跑腿儿,干些零碎杂活。
露易丝把我们送进肯宁顿路学校读书,这在那凄凉的生活中也是一种排遣,因为,和其他的孩子在一起时,我就觉得不那么孤单了。星期六下午放假,但我从来不盼望这个日子,因为那天我得回家洗地板,还要擦那些刀叉,并且,每到这一天,露易丝照例要开怀畅饮。我在一旁擦那些刀叉,她总是和一个女朋友坐在一起,一边喝着酒闲寻气恼,一边大声儿向她的朋友抱怨,说她怎样必须照看我和雪尼,说她怎样受了委屈。我记得她说过:“这一个还好(指我),可那一个是个小流氓!应当把他送进感化院——再说,他又不是查理的儿子。”她这样恶毒地骂雪尼,我听了又是害怕又是发愁,于是只好闷闷不乐地去睡觉,但是又气恼得怎么也睡不着。那时我还不满八岁,但是,在我一生中,那些日子是最漫长和最悲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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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贝斯贫民习艺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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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逢到星期六的夜晚,我感到十分伤心,听到有人走过后面卧室的窗子底下,用手风琴拉出了轻快的乐调,那是一支苏格兰高地进行曲,还有几个粗野的青年人和几个嘻嘻哈哈笑着卖水果的姑娘,合着乐曲唱歌。他们唱得那样活跃有力,真好像是一些铁石心肠的人,对我的哀愁无动于衷,然而,当音乐声逐渐去远,声音越来越轻时,我却对它感到不胜留恋。有时候,一个沿街叫卖的小贩走过去,特别是每天夜晚都要走过去的那个小贩,仿佛他是在高声唱着《统治吧,大不列颠!》,唱到最后还拖了一个粗浊的尾声,其实,他只是在叫卖牡蛎啊。我还可以听到,隔开三家门面的酒馆里,那些顾客在歇火上门的时候喝得醉醺醺的,哭声哭气,大声嚷嚷,唱着一支当时流行的伤感歌曲:
看在旧日的情分,别把仇恨记在心上,
看在旧日的情分,还请你多多原谅。
人生一世没几年,大家何苦吵个没完,
这颗心呀最宝贵,你可别叫它破碎。
握手言欢莫记恨,
看在旧日的情分。
我根本不喜欢歌里的那种情趣,但是它好像投合了我当时忧郁的心境,所以我被它唱得睡着了。
雪尼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好像总是那么晚),临睡前总要去翻那菜橱。这情形惹恼了露易丝,一天夜里,她已经喝了好些酒,就走进屋子,扯掉了他的褥单,赶他出去。但是雪尼已经准备好怎样对付她。他赶快把手伸到枕头底下,猛地掣出了他用一个长鞋绊钩磨尖了的针眼锥。
“你再走近我跟前一步,”他说,“我就用这个扎你!”
她被吓得倒退了回去。“啊,瞧这个该死的小流氓!——他要杀死我呀!”
“是的,”雪尼像演戏似地说,“我要杀死你!”
“你等着卓别林先生回来瞧吧!”
但是卓别林先生是难得回来的。后来,我记得,一个星期六晚上,露易丝和父亲已经喝了不少酒,我们不知怎的会一起同房东太太和她丈夫坐在楼下前房客厅里。在灿烂耀眼的灯光下,父亲脸色苍白得可怕,那时他情绪很坏,自言自语地嘟哝一些什么。突然,他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把钱,使劲向地下一扔,金币银币洒得四面都是。那效果是潜意识的。开始大家都一动不动。房东太太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但是我看见她的一双眼睛在转动,紧盯着一枚滴溜溜滚到了那面角落里椅子底下的金镑,我的眼睛也紧盯着它。大伙儿仍旧不动,我终于想到应当站起身,把它拾起来;于是,房东太太和其他的人也学着我的样,去拾起其余的钱币,并且,在父亲威胁的眼光注视之下,大家都留心着交代清楚了自己的动作。
有一天,星期六,放了学回到家里,我发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雪尼和往常一样,整天都在外边踢球。房东太太说,露易丝一早就带着她的儿子出去了。起先我很高兴,因为这一来我就可以不必洗地板擦刀叉了。等到午饭时间过了很久,我这才着急起来。说不定,他们把我一个人抛下了吧。下午的时间随着过去,我开始想念他们了。发生了什么事故呢?那间屋子显得冷酷而孤僻,那样空空洞洞的,我看了感到害怕起来。同时我肚子也饿了,于是我去看那菜橱,但是菜橱里什么吃的也没有。腹内空空,我饿得再也忍受不住,就孤零零地走了出去,在附近市场上溜达,消磨那个下午。我沿着兰贝斯支路徘徊,饥肠辘辘,向小菜馆的窗子里张望,看那些热气腾腾、引人垂涎的烤牛肉、猪肉,再有那些用肉汁卤浸成了金黄色的土豆。接连着几小时,我一直在看那些靠说嘴骗人兜售货物的小贩。我用这办法排遣自己,稍微感到舒服一些,暂时忘了愁苦和饥饿。
等我回到家门口,已经是夜里了;我敲了敲大门,里面没人应声。所有的人都出去了。我疲乏地走到肯宁顿路口拐角,坐在离家不远的路边上,留心看有没有人回来。这时我又是困倦又是伤心,心里想,雪尼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时间已近半夜,除了一两个过路的以外,肯宁顿路口渺无人迹。店铺一个个都熄了灯,只有药铺和酒店里的灯还亮着,这时我感到自己孤苦伶仃了。
突然间,我听到了音乐声。多么醉人的音乐啊!乐声从拐角上白鹿酒店的门厅里传来,在空寂的广场上悠扬悦耳地回荡。那支曲子叫《金银花和蜜蜂》,是以高度的技巧用小风琴和大箫奏出的。我以前从来不曾留心听这样美妙的音乐,没想到这支曲调是那么富有情感,那么活泼轻快,你听了会感到那么温暖和舒坦。我忘了自己所处的困境,向对街演奏音乐的艺人那面走了过去。弹小风琴的是个瞎子,原来眼睛那里只留下了两个结了疤的眶。吹大箫的人露出了一副迷茫和愤慨的神情。
音乐很快地演奏完了,他们走后,黑夜就显得更加忧郁了。我浑身疲倦乏力,向对街家门口走过去,也不管有人回来了没有。我只想到要去睡觉。后来,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沿着花园的小路朝房子跟前走过来。那是露易丝——前面跑的是她的小儿子。我吃了一惊,只见她身子尽向一边偏斜,跛得很厉害。起初我还以为她是出了什么事故,一条腿受了伤,后来我才明白,她是喝得酩酊大醉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身体歪斜着的醉人。看到她这种情形,我想还是躲开了她为妙,于是我就待在那里不动,等她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房东太太也回家了,我跟她一起走进了屋子。我刚蹑手蹑脚地爬上那黑漆漆的楼梯,想不让人看见就进去睡觉,这时露易丝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楼梯口。
“他妈的你要上哪儿?”她说,“这儿又不是你的家。”
我站在那里僵住了。
“你们今天夜里不许睡在这里。我已经被你们闹够了;给我滚出去!你和你的哥哥都滚!让你们的父亲去管你们。”
我毫不犹豫地扭转身,下了楼,走出门去,这时我不再感到疲劳了,我已经缓过气来了。我曾经听说,父亲常常去王子路的王后酒馆,那里离这儿大约有半英里路,于是我朝那个方向走去,希望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但是我很快就看见路灯映出了父亲的模糊身影,他正向我走过来。
“她不让我进去,”我呜呜咽咽地哭,“她大概喝醉了。”
我们向家里走去时,他也跌跌撞撞地走着。“我自己也不清醒啦。”他说。
我试图安慰他,说他是清醒的。
“不,我喝醉了,”他咕哝着,话里带出了懊悔的口气。
他推开了客厅的门,站在那儿一声不响,两眼恶狠狠地瞪着露易丝。她在壁炉旁边站着,扶着壁炉台,止不住地两面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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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贝斯贫民习艺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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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他问。
她茫然无助地向他望了望,然后嘟哝道:“你也好滚他妈的——你们都给我滚!”
他突然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了一只沉甸甸的衣服刷子,一个闪电似的猛力挥了出去,刷子背正巧打在她一边脸上。她闭起了眼睛,接着就咕咚一下子晕倒在地下,仿佛是希望自己在昏迷中忘记了一切。
我被父亲的举动吓呆了;他这样狂暴,真叫我瞧他不起。至于此后再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我的记忆现在已经模糊。好像是后来雪尼回来了,父亲看我们俩睡好了,然后他又出去了。
过后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和露易丝那天早上吵了嘴,因为父亲去看他哥哥斯宾塞·卓别林(在兰贝斯附近一带开了好几家酒馆的那个哥哥),把她留在家里。露易丝一向对自己的身份很敏感,不喜欢去斯宾塞·卓别林家,所以父亲独自去了,而为了报复,露易丝就到别处去玩了一天。
露易丝是爱我父亲的。那天晚上,她在壁炉旁边茫然失措,由于父亲不怜惜她而感到伤心。那时我虽然年龄还很小,也能从她眼光中看出她的爱。同时我相信,父亲也是爱她的。这我在许多场合都可以看出来。有时候他温柔体贴,晚上临去戏院前总要和她接吻道别。星期日早晨,如果前一天晚上没喝酒,他就和我们一起吃早饭,说给露易丝听他在喜剧里演的那些动作,我们都听得出了神。我总是全神贯注,像个老鹰似地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一回,他闹着玩儿,在头上包了一块手巾,围着桌子追赶他的小儿子,一边嘴里说:“我是特克伊·拉巴布皇帝呀。”
晚上大约八点,上戏院之前,他难得吃什么固体食物,总是吞下六个红葡萄酒浸的生鸡蛋。他的身体每天全靠这点儿东西维持着。他不常回家,如果回来,那只是为了要睡觉醒醉。
有一天,儿童虐待防止会的办事人员来访问露易丝,这件事使她感到非常气愤。人家那次来,是因为接到了警察局的报告,说一天夜里三点钟,发现我和雪尼睡在一个值夜的人的火炉旁边。原来那天夜里露易丝把我们俩关在门外面,后来警察叫她开了门,才把我们放了进去。
可是,过了几天,父亲去内地巡回演出的时候,露易丝收到了一封通知信,说母亲从疯人院里出来了。又过了一两天,房东太太走上楼来,说有一位夫人在大门口,唤雪尼和查理出去。“来的是你们的母亲,”露易丝说。我们一时间都愣住了。接着雪尼就连蹿带跳地跑下了楼,扑到母亲怀里,我紧跟在他后面。仍旧是那个满面笑容的可爱的母亲,她亲热地拥抱着我们。
露易丝和母亲会面是尴尬的,所以母亲等候在大门口,我和雪尼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双方都没有气恼和怨恨的表示——说真的,甚至是向雪尼道别的时候,露易丝也是彬彬有礼的。
母亲在肯宁顿路口的一条后街上租了一间房间,它在海华腌菜厂的附近,所以,每天下午,我们老是闻到那股酸味儿。但是那间房的租金很少,这样我们就又团聚了。母亲身体非常好,我们根本没想到她曾经生过病。
那一段时期里我们靠什么度日,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记得我们并不曾经历什么无法忍受的困苦,也不曾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父亲几乎是准时支付每星期十先令的补贴,当然,母亲又重去做她的活计,并且又恢复了她和教会的联系。
有一件事情就是在那一段时期里发生的。我们街尽头是一个屠宰场,经常有赶了去宰的羊经过我们家门口。我记得,有一次一头羊逃走了,它沿着大街向下跑,看的人都乐了。有的人跑去捉它,有的人自己摔倒在地。我见这情景有趣好玩,四周一片混乱,就高兴得哈哈大笑,觉得它太滑稽了。但是,后来那头羊被捉住,送回到屠宰场时,悲剧的现实性控制了我,我跑进家门,哭喊着对母亲说:“他们要杀死它了!他们要杀死它了!”过了许多天,那个寂寥的春日下午,那个滑稽的追赶场面,一切情景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常常猜想,我后来拍电影的主题思想——悲剧与喜剧的成分相混合——是不是受了那一件事的启发呢。
这时学校使我开了眼界:我学了历史、诗歌和科学。但我觉得有些课程单调沉闷,尤其是那一门算术:它的加法和减法,只会使人联想到一个小职员和一架现金收入记录机,它的用处充其量也不过是为了避免找错了钱罢了。
历史单是记录邪恶与暴行,一系列都是臣子们如何谋杀国王,皇帝如何害死妻子、弟兄和侄儿女;地理单是叫人看地图;诗歌单是教人练习记忆。学校的教育用一些知识和事实把我闹得稀里糊涂,我对它们最多也不过是稍感兴趣罢了。
除非是有人施展出兜销商品的那种技术,不是叫我滥记事实,而是给每一门功课读一篇引人入胜的序言,增添我的乐趣,丰富我的想像,或者是使数字的魔术妙趣横生,同时把那些地图加以浪漫化,使我对历史具有某种观点,教我欣赏诗歌的音乐性,那样,我也许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学者。
自从母亲回到了我们身边以后,她又开始激起我对戏剧的兴趣。由于她的鼓舞,我感觉到自己具有一种才能。但是,直到圣诞节的前几个星期,学校里上演《灰姑娘》大合唱时,我才感到迫切需要把母亲教我的东西全部表演出来。不知道什么缘故,那次班里没有挑选我去表演,我羡慕那些被选中了的同学,但认为我能够在那支大合唱中表演得比他们更好。我不满意那些男孩子,因为他们毫无想像力,只会那样呆板地背诵他们的歌词。两个扮丑姊姊的又缺乏热情,不能表演出喜剧的精神。她们念道白时,迂腐气十足,哼着小学生的音调,矫揉造作得使人感到难堪。我是多么希望演一个丑姊姊,能够把母亲教我的技巧全部表演出来啊!但是,那个演灰姑娘的女孩子却把我吸引住了。她长相美丽,态度文雅,大约有十四岁,我心里暗暗地喜爱她。可是,对我说来,无论在社会地位或年龄方面,她都是我没法高攀的。
我觉得,要不是因为有那个美丽的女孩子,那个大合唱将是很沉闷的,然而她的美丽又使我感到有点儿忧郁。当时我根本没想到,两星期后我竟会一鸣惊人,被叫到每一个班级里去背诵《普丽茜拉小姐的猫》。那是一段喜剧歌词,母亲在一家报刊门市部的橱窗外面看到了,觉得它很有趣,就抄了带回家来。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把它背诵给一个同学听。我们的老师里德先生正在备课,他看见了,感到很有趣,等学生们到齐了,他就叫我背诵给大家听,他们听了哄堂大笑。这样一来,我的名气就传开了,第二天我被带到全校各个课室里,当着男生和女生背诵这段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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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贝斯贫民习艺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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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五岁那年就已经代替母亲,当着观众们演出,但实际上这一回我才初次体会到演出的魅力。学校变成了一个富有刺激性的地方。从一个默默无闻、怕难为情的小孩,我一跃而成为老师和同学注意的人物。这件事甚至提高了我的学习成绩。但是,我的学校教育不久就要被另一件事打断:我离开了学校,搭上了兰开夏八童伶木屐舞蹈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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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开夏八童伶舞蹈班(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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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别林
父亲认识舞蹈班主杰克逊先生,于是撺掇母亲,说登台演戏对我是一个立身成名的好机会,同时在经济方面对她也不无小补,因为我可以解决吃住的问题,而她每星期可以有半镑的收入。母亲起先拿不定主意,但在会见了杰克逊先生和他一家人以后,就同意了。
杰克逊先生已经五十多岁,以前在兰开夏当过教师。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些孩子都在兰开夏八童伶班里学演技。他是一位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元配的妻子去世后,他和几个子女商量续弦的事。他续娶的妻子年纪比他略大一些,他常常带着虔敬的神情,说给我们听他续娶的经过。他在一份报纸上登了一则征婚广告,收到了三百多封应征的信,而那一封信恰巧是杰克逊太太寄来的。她以前也是一位学校教师,并且,好像是应了他的祷告,也是一位天主教徒。
杰克逊太太的长相并不很好看,但无论在哪方面她都谈不上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妇女。我还记得,她那张枯槁瘦削、颜色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这也许是因为她年纪已经不小,婚后又给杰克逊先生添了一个男孩子的缘故。然而,她是一位忠实负责的妻子,即使是在哺乳期间,她也辛勤工作,帮着丈夫经营管理那个戏班子。
她谈到自己的罗曼史时,和杰克逊先生所说的稍许有点儿出入。据说,他们俩虽然通了信,但是直到结婚的那一天大家还没见过面。他们头一次在客厅里会见,儿女们都在另一间屋子里等着,这时候杰克逊先生说:“我对你完全满意,”而她也表示了同样的想法。每次对我们几个男孩子讲到最后时,她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没想到,一下子就当上了八个孩子的母亲呀。”
三个儿子,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十六岁,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她把头发剪得和我们一般短,这样就可以在戏班里充男孩子。
每逢星期天,除了我以外,所有的人都去天主教堂里望弥撒。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是基督新教徒,我就感到很孤单,所以偶尔也和他们一起去教堂。要不是顾忌母亲的宗教信仰,我是很可能改信天主教的。我喜欢它那种神秘色彩,还有卧室角落里那些家中设的祭坛,孩子们在祭坛上供了圣母玛利亚像,摆着鲜花,点着蜡烛,每次经过那儿时,都要向其屈膝行礼。
我排练了六个星期后,可以在班里合着跳舞了。但是,这时候我已经过了八岁,失去了自信力,第一次面对观众时会感到怯场,我连腿都没法移动。又过了几个星期,我才能够像其他孩子那样单独舞蹈。
我不甘心于单单在八童伶的戏班里跳跳木屐舞。像其他几个孩子一样,我很想能够独个儿演上一场,这样不但可以挣更多的钱,而且,我自然而然地想到,要比单单舞蹈更能使我感到满足。我很想成为一个演丑角的童伶——可惜这需要有胆量,敢独自在台上表演。其实,我最初之所以想演舞蹈以外的节目,也不过是为了要逗人笑笑罢了。我有一个设想,那就是两人合演一出喜剧,由两个男孩装扮成剧中的流浪汉。我把这个主意告诉了另一个孩子,于是两人决定合演。此后这件事就成了我们梦寐以求的理想。我们管自己叫“百万富翁流浪汉:布里斯托尔和卓别林”,准备带上流浪汉的胡子和大钻石戒指。未来的表演中,将包括一切我们认为是能够招笑和可以赚钱的玩意儿,但是,真可惜,这计划没有能够实现。
观众之所以爱看兰开夏八童伶班,正像杰克逊先生所说的,是因为我们完全跟一般戏院里的童伶不一样。他夸口说,我们是从来不涂油彩的,我们红扑扑的面颊都是天然色的。如果我们有谁在演出之前面色有点儿苍白,他就要我们拧自己的脸。但是在伦敦,每天晚上要去赶两三场戏,有时候我们会忘记了他的话,登台后显得有点儿疲劳和厌倦,后来,看见杰克逊先生在条幕后面急得只是苦笑,一面笑一面指着他的脸,这时我们就像触了电一样,于是脸上突然闪出了笑的火花。
我们去外省巡回演出时,每到一个镇上,就要在那儿的学校里读一个星期书,但这对我的学业进步是毫无助益的。
过圣诞节的时候,我们在伦敦马术表演场上演的《灰姑娘》哑剧里扮猫和狗。当时马术表演场实际上是一个新开的戏院,那儿兼演杂剧和马戏,布景考究,很能吸引观众。马戏场的部分地板凹了下去,里面灌满了水,还设计了花样翻新的芭蕾舞。一排又一排的漂亮姑娘,穿着闪闪发发光的潜水服走上了场,然后完全消失在水底里。当最后一排人钻到水里时,法国大名鼎鼎的丑角马塞林,身上穿了一套邋里邋遢的夜礼服,头上戴了一顶歌剧帽,手里拿着一根钓鱼竿,走出场来,坐在一只折凳上,打开了一个大珠宝箱,在鱼钩上挂一串金刚钻项圈当鱼饵,把它投到水里。停了一会儿,他又用小一点儿的珠宝去“诱鱼”,扔下去几只镯子,最后把珠宝箱里的东西全部倒了下去。突然间,一条鱼上了钩,于是,他就像发了疯似的,开始滑稽地打着转儿,拼命地扳那根钓鱼竿,最后从水里提出了一个经过训练的小狮子狗,狗会模仿马塞林的一举一动:他坐下来,狗也跟着坐下来;他竖蜻蜓,狗也跟着竖蜻蜓。
马塞林的滑稽戏新奇有趣,伦敦人对他的表演喜爱得发了狂。在布景厨房的一场里,我陪马塞林演滑稽戏里的一个小配角。我扮演一只猫,吃着牛奶,马塞林从一条狗跟前倒退过来,在我背上绊了一个跟头。他老是怪我,说我背拱得不够高,否则他可以摔得轻一点儿。我戴了一个猫的假面具,装出了猫吃惊的神气,第一天日场为儿童演出时,我走到那个狗的屁股后面,开始用鼻子去嗅。观众们大笑,于是我转过身,向他们做出吃惊的神情,一面扯动一根绳,这时我瞪着的那只眼睛就开始眨巴。我又用鼻子嗅几下,又眨巴几下眼睛,戏院管事的从后台走出来跺脚,在条幕后面急得直做手势。但是我继续那样表演。我先嗅嗅狗,再嗅嗅台口,然后举起了一条腿。观众们哄堂大笑——也许是因为这个姿势做得已经不像是一个猫了。最后我看见了管事的,于是在热烈的掌声中蹦蹦跳跳地跑了进去。“以后可别再玩这一套啦!”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这样,会叫宫内大臣封了我们的戏院的!”
《灰姑娘》很能卖座,虽然马塞林自己并不编排剧情和故事,但他始终是一位吸引观众的红角儿。又过了几年,马塞林去纽约马术表演场演出,仍能轰动一时。但是,等马术表演场取消了杂技,大家很快就把他忘记了。
大约是在一九一八年左右,林林兄弟三个场子的马戏团来洛杉矶演出,马塞林也跟着一块儿来了。我以为他总该担任主角了,但是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只不过是在巨大的场子上跑来跑去的许多丑角中的一个——一位伟大的艺人,终于在三个场子的马戏团那种极度浪费人才的情形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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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开夏八童伶舞蹈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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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到他的化装室里去作自我介绍,向他旧事重提,说我曾经在伦敦马术表演场扮猫儿陪他演出。但是他的反应极为冷淡。他甚至没有卸下丑角的化妆,可以看出他的悲哀,他仿佛在忧郁中显得呆板了。
一年以后,他在纽约自杀了。报纸上登出了短短的一则报道,说一个和他同住的人听见了一声枪响,发现马塞林已经倒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枝手枪,一张留声机唱片仍在转动着,奏的是《月光与玫瑰》。
许多英国喜剧演员都是自寻短见死的。T·E·邓维尔这位杰出的喜剧演员,走进了一家酒馆雅座,听见有人说:“瞧那个家伙玩儿完了。”就在那一天,邓维尔在泰晤士河边开枪打死了自己。
马克·谢里登是英国杰出的丑角之一,他在格拉斯哥的一个公园里用手枪自杀,因为他的演出没受到该市观众的欢迎。
弗兰克·科因是一个性情活泼愉快的喜剧演员,和我们一起合演过戏,曾以这一首轻松的歌曲唱出了名:
你别叫我骑那个玩意儿行不行?
要我对付那样的马呀,我可不能。
瞧,只有这种马我骑骑还不妨:
连姑娘们都可以在它背上晾衣裳!
他下了台后,总是那样满脸笑容,高高兴兴的。但是有一天下午,准备好和他妻子坐了自己的马车去兜风,他忘了一件什么东西,叫妻子等着,自己走上了楼。二十分钟后,妻子上楼去看他为什么耽搁了那么久,在浴室内发现了他。他倒在血泊中,手里拿着一把剃刀——他抹了脖子,几乎连脑袋都给割下来了。
在我童年时代看到的许多艺人当中,那些给我印像最深的倒并不是戏演得很红的,而是下台后在性格上显得独特的。在喜剧中扮演流浪汉和耍杂技的查摩,最肯严格地训练他自己。每天早晨,戏院一开门,他就开始接连几小时练习他的杂技。我们看到,他在后台怎样把一根台球棒竖在他下巴上不倒下,然后把一只台球扔到空中,用那棒尖儿去接住它,再把另一只台球扔到空中,让它落在第一只球上边,但不致再落下来——可是演到这后一招儿时,他常常会失手。接连着四个年头,据他对杰克逊先生说,他一直在练习那一招儿,后来,一个周末,他准备首次向观众献技了。那天晚上,我们都站在条幕后面看他表演。瞧他平时演得多么熟练,而这是第一次演出呀!他把第一只球抛了上去,承在棒尖儿上不落下来,再抛上去第二只球,又承在第一只球上面了。但是观众们只一般地报以掌声。杰克逊先生常常谈到那天晚上的事。他对查摩说:“你叫观众们把你的玩意儿看得太容易了,所以你卖不出去呀。你应当先失几次手,然后再接住它。”查摩大笑。“我还没练会怎样失手哩。”查摩还喜欢研究摸骨看相,他说出了我的性格。给我看相时,他说我这人无论学会了什么知识,都会记住了它们,并且会很好地加以利用。
此外还有最会招人笑和给人印像很深的格里菲斯两兄弟,他们常常使我感到困惑,因为这两个在滑稽戏里耍荡秋千的丑角,老是在秋千上用大棉鞋狠命地踢对方的脸。
“嗳哟哇!”被踢的一个说,“我看你再敢踢!”
“再敢踢?”……叭的又是一脚。
这时候一个被踢得晕头转向,露出了吃惊的神气,说:“瞧他又踢我啦!”
他们这种狂暴举动使我感到吃惊。但是,一演完了戏,他们就变得那样文静和严肃,又是两个友爱的弟兄了。
丹·伦诺可以说是自从传说中的格里马尔德人以来最伟大的英国丑角。我虽然没有看过全盛时期的伦诺,但我觉得,与其说伦诺扮演的是丑角,毋宁说他扮演的是性格演员。母亲曾经对我说,伦诺那样想入非非地描绘伦敦下层社会,是富有人情味的,是令人喜爱的。
大名鼎鼎的玛丽·劳埃德以轻佻活泼著称,但是我们和她一起在伦敦河滨马路老蒂沃利剧场演出时,我再没有见过比她更严肃认真的艺人了。我总是张大了眼睛,留心看这个神情焦急、身体很胖的小妇人在后台紧张地来回踱步,出场前她一直是那么急躁和担心。可是一出场后,她就立刻变得轻松愉快了。
再有专爱刻画狄更斯小说中人物的布兰斯比·威廉斯,他模仿尤赖亚·希普、比尔·赛克斯和《老古玩店》里的老者时,完全把我吸引住了。这个长相漂亮、态度端庄的年轻人,对着那些吵吵嚷嚷的格拉斯哥观众表演时,已化身为这一些有趣的小说人物,他所用的手法为舞台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他还激起了我对文学的兴趣;我想要知道这些书里面究竟隐藏着一些什么神秘——这些像乌贼鱼般隐住了自己的狄更斯小说人物,是如何在这样千奇百怪的克鲁克香克的世界中活动的。虽然我当时还不会阅读,但是我仍旧买了一部《奥立弗·退斯特》。
我对狄更斯的小说人物着了迷,于是要学布兰斯比·威廉斯那样模仿他们。这种显露出来的才能是不会长期瞒过人的。所以,有一天我在模拟《老古玩店》里的老者给其他的孩子看时,被杰克逊先生发现了。他当场宣布我是天才,并且决定要将这一件事公诸全世界。
这件大事发生在米德尔斯布勒的那家戏院里。我们跳完了木屐舞,杰克逊先生登上了台,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就好像要宣布一位新生的救世主降临人间一样。他说,在一班孩子当中发现了一位天才儿童,这天才儿童会学布兰斯比·威廉斯扮演《老古玩店》里的老者,模仿老者如何看不出他的小蕾儿已经死了的那副情景。
观众们已耐着性子看了一晚上很沉闷的游艺,这时候已经不大有兴致再往下看了。我身上仍旧是一件平常跳舞时穿的镶花边领子的白亚麻布短罩衫,一条丝绒灯笼裤,一双红色舞鞋,但是却要扮得像一个九十岁的老头儿。我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想什么办法,弄来了一副旧假发——也许那是杰克逊先生买来的吧——但是它和我大小不配称。虽然我的脑袋很大,但是那假发更大;那是一副给扮秃了顶的演员戴的假发,是用长长的一圈儿灰色线制成的,所以,当我学着老人弯腰驼背,出现在台上时,那样儿就像是一个甲虫在那儿爬,对此观众们抱有同感,于是都嗤嗤地笑了起来。
这一来再要叫他们安静下来可就难了。我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嘘,嘘,你们别作声,你们会吵醒了我的蕾蕾呀。”
“响点儿!响点儿!大声点说!”观众们嚷嚷。
但是我仍旧衰弱无力地悄声儿说着,完全像是在窃窃私语,于是观众们就开始跺脚,而我刻画狄更斯小说人物的尝试也就到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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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开夏八童伶舞蹈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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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兰开夏八童伶班的艺徒在一起,虽然生活过得很简朴,但我们是愉快的。可是偶尔我们也会惹起一些小小的纠纷。记得有两个年龄与我相仿的艺徒是走软索的小男孩,他们和我们一起串演,有一次偷偷地告诉我们,说他们的母亲一星期要拿到七先令六便士,每逢星期一早晨就要在他们盛火腿蛋的盆子底下摆一先令,给他们当零用钱花。“可是,”我们当中一个孩子说,“我们只拿到两便士呀,早餐只吃到面包和果酱。”
杰克逊的儿子约翰听我们这样埋怨时,伤心得哭了,他告诉我们,有时候,在伦敦郊区,我们只能临时演出一两个星期,他父亲每周只能为这个班子挣到七镑,甚至勉强对付开销都很困难。
由于看到这两个小艺徒过着这种富裕的生活,我们也都渴望成为走软索的演员。因此,有几个早晨,戏院一开门,我们当中就有一两个人开始练习翻筋斗,在自己腰里缚上一根绳。这样练下去,我筋斗已能翻得很好了,可是后来我摔了一跤,大拇指挫伤了。于是我的走软索生涯也就告终了。
除了舞蹈以外,我们总想方设法地要多学会一些其他的本领。我想在滑稽戏里耍杂技,于是攒了一点儿钱,买了四个皮球和四个白铁皮盆子,每天连续几小时站在床头旁边练习。
杰克逊先生真是一个好人。在我离开童伶班的前三个月,我们参加了一次为我父亲举办的义演,因为那时父亲已经病得很厉害,许多艺人都自愿献技捐助,其中包括杰克逊先生的兰开夏八童伶班。举行义演的那天晚上,我父亲走到台上,气喘吁吁,很费力地说了一席话。我站在戏台边上看着他,没想到他已经是早晚就要去世的人了。
我们回到伦敦后,每逢周末我都要去看望母亲。她觉得我面色苍白,身体很瘦,认为舞蹈对我的肺有害。她非常担心,就写信给杰克逊先生,絮叨这一件事情,杰克逊先生看了大为恼火,最后把我送回了家,说他不值得为了我跟这样一个爱找麻烦的母亲纠缠不清。
过了几个星期,我害了气喘病。病越来越厉害了,母亲以为我患了肺结核,就赶紧带我去布朗普顿医院,在那里给我作了全身检查。结果医生并不曾发现我有肺病,但我确是患了哮喘症。此后几个月里,我一直呼吸困难,感到非常痛苦。有时候我恨不得要从窗子里跳了出去。用一条毯子蒙着头去嗅那药草喷雾,也不能使我喘得好一点儿。但是,像医生预测的那样,最后我的病好了。
这一个时期里的事情,我有记得清楚的,也有已经模糊了的。给我印像深刻的,是穷苦生活中那种使人感到难堪的处境。我已经记不得雪尼当时在哪里,因为他比我大四岁,所以我只偶尔意识到他是在我身边的。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他可能是去跟外祖父一起住了。我们的住处好像常常东搬西迁,最后是搬进了波纳尔弄三号的顶楼里。
我很清楚地体会到,我们家由于穷苦而在社会上受到了种种耻辱。即使是那些最穷苦的儿童,他们每逢星期日总要吃一顿自己家里烧的菜。在家里吃烤肉是一件体面的事情,同时也是以此区分穷人各阶层的一种仪式。凡是无力在家中吃一顿星期日饭菜的,都属于乞儿阶层,而当时我们就是属于那个阶层的。母亲总是叫我到最近的那家小餐馆去,买一客六便士客饭(包括一点儿肉和两样蔬菜)。这是多么寒碜啊——尤其是在星期天!我老是缠着她,怪她为什么不在家里烧一些菜,尽管她再三向我解释,说在家里做菜要多花一倍的钱。
但是,我们鸿运高照,一个星期五母亲去赛马,赢了五先令,于是,为了使我高兴,决定星期天自己烧一顿饭菜。除了其他一些可口的食物以外,她还买了一块预备烤了吃的肉,但看上去它又像是牛肉又像是板油。肉大约有五磅重,上面还贴了一张标签:“最宜烧烤”。
母亲没有炉灶,只得借用房东太太的,但又不好意思老是在厨房里跑出跑进,就随便地估计了一下需要烤多少时间。结果是,真叫人扫兴,我们的那块肉缩得像只棒球一般大小了。尽管母亲埋怨,说我们吃六便士一客的饭菜既省事又可口,但是我却吃得挺高兴,因为想到自己已经能和那些左右高邻过着同样的生活,而感到心满意足。
我们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次变化。母亲遇见了她的一个老朋友,这朋友衣饰华丽,气派十足,看来很是得意,原来她已经放弃了舞台生涯,做了一位阔绰的老上校的外室。如今她住在斯托克韦尔街一个上等住宅区里,一天和母亲久别重逢,非常高兴,就约我们去她家里度夏天。因为当时雪尼正下乡去采蛇麻,所以,也用不着多方邀请,母亲就答应了。母亲反正做得一手好针线,于是把自己打扮得很大方,而我则穿上了兰开夏八童伶班留下的那套漂亮衣服,所以这次出门看上去总算相当体面。
再说,第二天我们住进了兰斯多恩广场拐角上一个极其幽静的寓所,到了一个极其富丽的环境里,那个宅门里雇有许多仆人,粉红色和蓝色的卧室里,挂的是印花棉布窗帘,铺的是白色熊皮地毯,而我们在那儿过的生活也是十分奢侈的。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些温室中培育出来的碧绿的大葡萄把饭厅里的餐柜上点缀得多么美丽,而每当我看到那枝葡萄神秘地逐渐减少,一天天变得更像一个光杆儿时,我又感到多么内疚。
那家人一共用了四个女仆:一个厨娘,三个老妈子。除了母亲和我以外,另有一位男客,那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他留着剪短了的红色小胡子,老是显得十分紧张。平时他对人和蔼可亲,态度大方,在那位留着灰色络腮胡子的上校出现之前,他好像永远是组成这个人家的一员——但每次上校一回来,这位漂亮的年轻人就不见了。
上校每星期只偶尔回来一两次。他在家的时候,整个住宅里都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母亲总是关照我躲开点儿,别叫他给撞见了。有一天,我跑进门厅,上校正从楼上走下来。他是一个身材高大、态度端庄的绅士,穿了一件大礼服,戴了一顶大礼帽,一张红润的脸,长长的花白络腮胡子,一个秃脑袋瓜儿。他向我温和地微笑,一面继续向前走去。
我始终不大明白,为什么大伙儿要那样大惊小怪的,为什么上校一回到家里就会产生这种影响。但是上校从来不在家里多待,他一走后,那个留着小短胡子的年轻人就来了,而一家人也恢复正常了。
我变得十分喜欢那个留着小短胡子的年轻人。我们总是带着女主人的两条美丽的猎狗,一起到克拉彭公地去散步,一直要走到很远的地方。那些年头里,克拉彭公地的环境很是优雅。在我们偶尔去那儿买东西的药房内,连那些香水、肥皂和香粉散发出的熟悉的香味,也给人一种优雅的感觉——打那时候起,我一闻到了那些药房里的气味,就会有一种愉快的怀旧情绪。那位年轻人劝母亲让我每天早晨洗冷水浴治哮喘,这种冷水浴可能是有益的,因为浴后我感到精神爽适,所以后来我就喜欢洗冷水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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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开夏八童伶舞蹈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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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一个人是非常容易适应那种上层社会的生活排场的。他会变得多么文雅,多么习惯于生活上的享乐啊!过了还不到一个星期,我已经认为享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了。做完了每天早晨的那套仪式,牵着崭新的棕色皮带出去溜那两条狗,然后回到那所漂亮的住宅里,由仆人派头十足地用银盘子端上菜,侍候着你用午餐,这一切使你感到多么幸福啊。
我们花园墙后面那边有一户人家,那家雇了和我们住的这家一样多的仆人。他们一家三口,年轻夫妇俩带着一个儿子,那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大小,他那间儿童室里摆满了精致的玩具。我常常被邀去和他一起玩耍,留在那儿吃晚饭,这样我们俩就成了极要好的朋友。他父亲在市中心一家银行里担任很高的职位,母亲长得年轻貌美。
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我们住的这家的女用人和这个孩子的女仆谈体己话儿,那女仆说她们家少爷需要请一位家庭女教师。“这一个也要请一位呀,”我们这家的女用人说,她指的是我。我听到自己被人家当作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感到很兴奋,但是当时不大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抬高我的地位,也许她是在暗示,她所侍候的人家和隔壁那一家是同样地有钱有势,这样就可以抬高她自己的身价吧。从此以后,每逢和隔壁人家的小孩一起吃饭时,我就感觉到自己是在冒充一个富家子弟。
最后我们离开了那个体面的人家,回到了波纳尔弄三号,虽然那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日子,但是,一想到自己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感到一种安慰,无论怎样说吧,做客人时我们总感到有些紧张,并且,正如母亲所说,客人好像是糕点,留得时间久了,就会变味,不中吃了。就这样,一度使我们和短暂的奢侈生活发生联系的那条丝带断裂了,我们又恢复了自己习惯的穷苦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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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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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九年是留络腮胡子之风盛行的一年:留络腮胡子的有皇帝、政治家、士兵和水手,有模仿克鲁格、索尔兹伯里、吉钦纳和德皇的,也有模仿那些板球运动员的——在那个年代里,我们看到的是浮夸与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是豪富与赤贫极端的差别,是漫画与报刊上所表现的愚蠢的政治偏见。至于英国人,他们必须一再忍受打击,并且感到气愤。因为有几个布尔农民在非洲德兰士瓦作战时不肯正大光明地交锋,于是我们那些穿红色军服的士兵就成了他们躲在大石头后面射击的最好的靶子。后来,多亏陆军部窥破了这一点,立即把我们的红色军装改成了卡其制服。以后,如果布尔人再要打的话,就让他们试试咱们的厉害吧。
我只是从那些爱国歌曲和独幕剧里,从那些绘有将军绣像的香烟画片儿上,约略地知道了一些有关战争的事情。不用说,那些敌人都是道地的流氓。听到了布尔人包围莱迪史密斯的消息,人们都很伤心;听到了马弗京解围的捷报,举国又欣喜若狂。后来我们获得胜利——那是屡经挫败后获得的胜利。这一切我都不是从母亲口中听到的,而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母亲从来不去提到战争。她要进行她自己的战斗。
雪尼那年十四岁,已经从学校里出来,在河滨马路邮局里找到工作,当了一名报差。靠了雪尼的工资和母亲缝衣服挣的钱,在经济上我们几乎可以过得去了——虽然,母亲对家用的那点儿贴补是为数甚微的。她那时候替一家血汗工厂做计件工,缝一打罩衫挣一先令六便士。尽管送来的是已经裁剪好了的罩衫裁片,但要缝好一打罩衫,仍需工作十二小时。母亲的记录是一星期缝五十四件罩衫,报酬总共只有六先令九便士。
夜里,我躺在我们那间顶楼里,常常醒来,看着她俯身凑近缝纫机,脑袋周围映出一圈油灯光,脸上覆着一片暗淡的阴影,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线缝迅速地在缝纫机针底下移过去,她的嘴唇由于紧张用力而微微张开着点儿;听着那单调的机器声,到后来我又睡着了。她这样工作到深夜,往往是因为有一笔账已经到了付款的最后限期。分期付款,它老是成为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后来,一个难关到了。必须为雪尼做一套新衣服了。他整个星期,包括星期日,都穿着他那套报差的制服,到后来他的朋友都取笑他了。所以,有两个周末,他老是躲在家里,最后母亲才给他买了一套蓝哔叽衣服。她好不容易地凑齐了十八先令。但是,这样一来,就给我们造成了亏空,因此每逢星期一,雪尼穿了他那身报差的制服回去上班时,母亲就不得不把那一套哗叽衣服送去当了。她把衣服当七先令,到了星期六再给赎出来,好让雪尼穿了度周末。这件每周习惯做的事情,一年多来已经成为例行仪式,直到后来那套衣服磨得都要破了。这时候她受到一次打击了。
那是星期一的早晨,母亲仍和往常一样到当铺里去。那个伙计感到为难了。“对不起,卓别林夫人,我们不能当给你七先令了。”
母亲吃了一惊。“可是为什么呀?”她问。
“因为那太担风险了;这条裤子已经磨损了。你瞧呀,”他边说边把一只手衬在裤裆底里,“你可以看得见那一面了。”
“可是,这个星期六就给它赎出来呀,”母亲说。
当铺伙计摇摇头。“连上衣带裤子,最多我只能出三先令。”母亲是不大容易哭的,但这一次她受的打击太大了,她眼泪汪汪地回到了家里。她还指望那七先令维持我们一个星期的生活呀!
同时,我的衣服也是破烂不堪,补不胜补。我在兰开夏八童伶班的那套衣服已经变成了小丑穿的戏装。胳膊肘上,裤子上,鞋上,袜子上,到处都是补丁。就是这样一身打扮,有一天我迎面碰见了斯托克韦尔街那位漂亮的小朋友。他来到肯宁顿干什么,我不知道,再说,我也窘得不好意思再去问他。他倒是很亲切地招呼我,但是我看得出,他是在打量我那副可怜样儿。为了冲淡局促的神气,我装作毫不在意,用最文雅大方的口气对他说,因为刚上完了那一堂该死的木工课回来,所以穿着这样一套旧衣服。
但是,听了我的解释他并不感兴趣。他露出了一副懊丧的神情,把眼光闪到一边,怕人看出了他那副尴尬的样子。他问到了我母亲。
我满面春风地说,她到乡下去了,接着又关心地问他:“你还是住在老地方吗?”
“是呀,”他回答时那样仔细地观察我,就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
“那么,我去了,”我突然说。
他淡淡地一笑。“再见,”他说,于是我们分了手,他从容不迫地向那一面走去,我又气又羞,慌慌张张地朝另一个方向跑了。
母亲常常说:“你可以老是低头哈腰,但是什么东西也拾不着。”可是她自己并不遵守这句格言,于是我常常为此失了面子而感到气愤。有一天,从布朗普顿医院回来,母亲在路上停下来责备几个孩子,怪他们不该欺侮一个衣衫褴褛的街头流浪女人。那女人把头发剪短了,而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所以那些孩子都大声儿笑着,彼此拉拉扯扯地往她身上推,仿佛谁碰到了她就会蹭脏了自己似的。那个女人像一头困兽似地站在那里,后来还是亏了母亲的干涉才解了围。这时候女人忽然露出了认识母亲的神气。“莉儿,”她衰弱无力地说,唤的是母亲的艺名,“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伊娃·莱丝托克呀。”
母亲立刻认出了她,她是母亲演歌舞剧时认识的一个老朋友。
我非常难为情,只好一径向前走去,在拐角那儿等候着母亲。那些孩子走过我身边时,都嘻嘻哈哈地笑着。这一下子可把我气坏了。我回过头去看母亲怎样行事,哎呀,瞧那个流浪女人跟她在一块儿,一起向我这面走过来了。
母亲说:“你还记得小查理吗?”
“我怎会不记得他呀!”女人伤心地说,“他还是小小孩儿的时候,我抱了他多少次啊。”
想到这,我感到一阵恶心,因为那女人是那么肮脏讨厌。我们沿路走过去时,看见一些人都转过身来朝我们三个人望,真叫人难堪呀。
母亲演歌舞剧认识这个女人时,人家都管她叫“时髦姑娘伊娃·莱丝托克”;母亲告诉我,那时候她又漂亮又活泼。据那女人说,她曾经生病进了医院,自从出院后就在拱门下面过夜,或者住救世军的收容所。
母亲首先送她到公共浴室里去洗了一个澡。然后,使我大为吃惊的是,竟把她领到了我们的小顶楼里。这女人是否单是由于生病而落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但是懊恼的是,她竟然睡在雪尼那张扶手椅改制的床上。母亲还把自己所能匀得出的衣服统统送给了她,又借给她两个先令。过了三天,她走了,此后我们再没看见或听到这位“时髦姑娘伊娃·莱丝托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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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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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之前,母亲和我一度搬出了波纳尔弄,在泰勒太太家租了一间屋子,这位泰勒太太是母亲教会里的朋友,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身体矮胖,年龄在五十五岁左右,腮巴宽阔,黄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我在礼拜堂里留心看她,发现她满口牙齿都是假的。她一唱歌,那些假牙就从上牙床脱落在舌头上——于是那歌声就具有一种催眠力。
她一举一动,都显得劲头十足,好像精力十分充沛。由于基督教的关系,她情愿照顾母亲,以很低的房钱把自己家里三层楼上的一间前房租给了母亲,她的那幢大房子旁边是一片坟地。
泰勒太太的丈夫活像狄更斯笔下的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个制作精密度尺的技工,他的工作室就设在那间顶楼里。屋顶上开了一扇天窗,我觉得那儿很像天堂,因为有一种宁静的气氛。我常常去看泰勒先生工作,直看得出了神,他戴着一副厚玻璃眼镜,全神贯注地对着一只很大的放大镜,制造他那可以量一英寸五十分之一的钢尺。他独个儿干活,我常常给他当差跑腿。
泰勒太太一心要她丈夫皈依宗教,因为,按照基督徒的想法,她丈夫不信教就是一个罪人。她女儿长相和她一模一样,只是面色没那么黄,当然,年纪也轻得多,要不是因为态度傲慢,盛气凌人,按说她是可以讨人欢喜的。她和她父亲一样,也从来不去做礼拜。但是泰勒太太始终希望能够把父女俩一起感化过来。女儿是她母亲的一颗掌上明珠,但并不是我母亲的一颗明珠。
一天下午,我正在顶楼里看泰勒先生干活,听见下面母亲和泰勒小姐吵起来的,但是,两个人都向对方大声嚷嚷。我走到我们房门口楼梯平台上,母亲正向栏杆外探出身子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呀?臭小姐?”
“哎呀!”女儿叫喊起来,“这种话也是一个基督徒说得出口的呀!”
“你别急呀,”母亲口齿灵活地说,“我的好小姐,这话就出在《圣经》上:《申命记》第二十八章第三十七节,我只不过改用了一个字罢了。但是,‘臭’对你很配哩。”
经过这次吵架,我们又搬回到波纳尔弄去了。
肯宁顿路上那家三鹿酒馆,并不是我父亲常去光顾的地方,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走过那儿,忽然转到了一个念头,想要向里面望一望,看看父亲是不是在那儿。我把酒馆门推开了点儿,只露出几寸宽的一条缝,可不是他吗,坐在角落里哩!我已经准备走开了,可是这时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做手势唤我过去。我见他这样向我表示亲热,感到惊奇,因为他一向是不流露情感的。看样儿他当时已经病得很厉害,他的眼睛陷了下去,身体肿得又肥又大。他做了一个拿破仑的姿势,把一只手插在背心口袋里,好像是为了要减轻点儿呼吸困难的痛苦。那天晚上他十分殷勤,问到母亲和雪尼的近况,在我临走之前,还把我搂在怀里,第一次吻了我。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三星期后,他被送进了圣托马斯医院。人家只好先把他灌醉,然后再把他送了去。他一知道自己进了医院,就像发了疯似的大闹起来——但是,这时他已经是垂死的人了。虽然他还很年轻,只三十七岁,但却由于患水肿,一病不起。医生从他的膝部放出了十六夸脱水。
母亲去探望了父亲好几次,每次回来都很伤心。她说,父亲谈到要重新回到她身边,要再到非洲去过新的生活。我听了这个打算大为高兴,但母亲只摇了摇头,因为她心里很明白。她说:“他说这话,只不过是要讨我们欢喜罢了。”
有一天从医院里回来,她听了宣传福音的约翰·麦克尼尔牧师的话,感到非常恼火,因为牧师去探望父亲时说:“咳,查理,看了你这副样儿,我只能想起那句古老的成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
“去安慰一个要死的人,亏他怎么会说出了这样的话。”母亲说。过了不多几天,父亲去世了。
医院要知道谁给他办丧事。母亲手头不名一文,就想到要由戏院慈善团体“杂耍演员福利基金会”负担丧葬费。这个主意一出,卓别林家族里的人登时闹了起来——由慈善团体负担丧葬费,这对他们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我父亲最小的弟弟,那位非洲的艾伯特叔叔,当时正在伦敦,说他情愿付丧葬费。
下葬的那一天,我们在圣托马斯医院会齐,然后和卓别林家族其他的人一起从那里去图廷公墓。雪尼因为要上班,不能够去。母亲领着我在指定的时间前两小时到了医院里,因为她要在入殓之前再看父亲一面。
棺材里垫了白缎子,缎子边儿上和父亲脸周围都是小朵的白色雏菊。母亲觉得那些花又朴素又动人,问那是谁放在那儿的。管事的告诉她,说那天一大清早,有一位太太领着一个小男孩来过。那是露易丝。
第一辆马车上坐的是母亲、艾伯特叔叔和我。在去图廷的路上大家都很拘束,因为母亲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艾伯特叔叔。艾伯特叔叔是一个相当时髦的人物,谈吐也很文雅;他虽然对我们彬彬有礼,但那态度是冷漠的。据说他很有钱,在德兰士瓦拥有大片的牧马场,英布战争期间英国政府所用的马都是由他承办的。
下葬时落着倾盆大雨,掘墓人把铲起的泥块抛在棺材上,发出了凄厉的沉重响声。那情景是阴森可怖的,于是我哭了。后来亲属们都把他们的花圈和花朵扔进墓穴。母亲没东西可扔,就取出了我那块珍爱的黑边手绢。“喏,孩子,”她悄声儿说,“这就算是咱们俩的一点儿心意吧。”后来,卓别林家人到他们的一家酒馆里去吃午饭;临走之前,他们很客气地问我们要上哪儿。于是我们搭车回到了家里。
我们回到了家里,菜橱里除了一碟烤牛肉上滴下的油汁外,什么吃的都没有,母亲囊空如洗,因为她已经把最后的两便士给了雪尼当饭钱。自从父亲生病以来,母亲就很少工作,现在又是将近周末,雪尼当报差挣的七便士早已花光了。送殡回来,我们都饿了。幸亏那个收破烂的在门口走过,我们剩下了一个旧煤油炉子,于是母亲怪心痛地把它卖了半便士,买了半便士面包,搭着那点儿油汁给吃了。
母亲是我父亲的法定遗孀,第二天被唤到医院里,去领父亲遗留下来的东西,那是一套黑色的衣服,上面斑斑点点都是些血迹,一件内衣,一件衬衫,一条黑领带,一件旧睡衣,几双家常穿的软鞋,鞋子里塞满了橘子。她掏出了橘子,一个半镑金币从鞋子里落在床上。这可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啊!
此后几个星期里,我臂上老是缚着一块黑纱。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出去做卖花生意,这种哀伤的标志就成了赚钱的工具。原来,经过好说歹说,我终于向母亲借了一先令,去花市买了两束水仙花,放学后就忙着把它们分扎成许多小束。如果所有的花都卖了,我就可以赚一倍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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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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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走进酒馆,满面愁容,悄声说:“买水仙花呀,小姐!”“买水仙花呀,太太!”那些小姐太太总是问:“你带谁的孝呀,孩子?”于是我就把声音放低了,悄悄地说:“我父亲,”这时她们就赏给我钱。母亲见我晚上回到家里,一个下午就卖了五个多先令,觉得很奇怪。一天,我走出一家酒馆,和母亲撞了个满怀,从此结束了我的卖花生涯;她看到自己的孩子在酒馆里卖花,认为对她这个基督徒是一种侮辱。她说:“喝酒已经害死了你父亲,在这种地方赚来的钱只会给咱来带来灾难。”虽然她留下了那些钱,但是从此再不许我去卖花了。
我这个人是天性非常爱做商人的。我老是在转念头,想要做个什么买卖。我常常向那些空的铺面里望,考虑怎样利用它们去做一些赚钱的生意,从卖鱼卖炸土豆片儿起,一直到开杂货店。想到的都是一些与吃食有关的行业。我只不过是缺少本钱罢了——可是,那本钱你从哪儿去张罗呢?最后,我说服了母亲,让我离开学校去找工作。
我成了一个干过许多行当的老油子。首先,我在一家杂货店里当了一名跑腿的小伙计。一有空,我就在地下室里玩得挺有趣,那儿四面堆满了肥皂、淀粉、蜡烛、糖果和饼干,我尝那些糖食,到后来都吃腻了。
此后,我在思罗摩尔顿大街保险业医生胡尔和金西-泰勒开的那家诊所里当了一个小用人,这原是雪尼的差事,经他临走时推荐,就由我接了下来。待遇很优厚,我每星期领十二先令,做的是侍应生的工作,可是医生们走了以后,我还得打扫诊所。侍应生的工作我做得挺不错,很能赢得那些候诊病人的欢心,但是一到了打扫诊所时,我就心灰意懒——在这方面雪尼可要比我强得多。倒那些尿瓶子我不在乎,但是擦那些丈把高的诊所窗子确是一件艰巨无比的工作,于是,诊所里光线越来越晦暗,灰尘扑扑,到后来人家很客气地告诉我,说我干那种活不称,年龄太小了。
一听人家这样说,我伤心得哭起来了。金西-泰勒医生娶的是一位很有钱的太太,在兰开斯特门有一所很大的住宅,他看我可怜,说愿意把我留在他家里当一名小用人。我立刻心花怒放。在一个宅门里当小用人,再说,又是一家非常高贵的人家。
那是一件美差,因为那一家所有的女仆都喜欢我。她们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儿,我临睡前她们都要吻我,向我道晚安,要不是造化捉弄人,我也许会成为大宅门里的管家。一天,太太吩咐我去清理地下室里的一块地方,那儿高高地堆着许多粗板箱和破烂货,必须把它们一起理好,打扫干净,排列整齐。后来,我无心干活,却对一个八尺来长的铁管子发生了兴趣,把它当个喇叭吹着玩儿。正当我玩得高兴的时候,太太走进来了——于是我被辞退,三天后离开了那里。
我挺爱干经售书报的W·H·史密斯父子商店里的那种活儿,但是后来老板一发现我年龄太小,立刻把我解雇了。此后我又当了一天吹玻璃的工人。以前我在学校里读到描写吹玻璃的文章,觉得这工作新奇有趣,可是,热气熏倒了我,我在昏迷中被抬了出去,放在一堆沙土上。单是这情形已经够我受的了;我甚至没回去过领那一天的工资。后来我又到斯特雷克尔文具印刷所里去工作。我向那儿的人吹牛,说我会操作沃菲代尔印刷机——那是一个二十多尺长硕大无朋的家伙。原来,我从外面向地下室里瞧时,看见那机器正在转动,以为干这活儿倒简单容易。同时我看见一张招贴上写着:“招雇沃菲代尔印刷机码纸男童工。”后来工头把我领到了那台机器跟前,它大得像个怪兽似的。操作这部机器时,我必须站在一个五尺高的平台上。这一来我就像到了埃菲尔铁塔顶上一样。
“揍她呀!”工头说。
“揍她?”
看见我张皇失措,他大笑起来。“你从来没管过沃菲代尔嘛。”
“只要给我一个机会,我学会起来挺容易,”我说。
所谓“揍她”,就是去拉那根杠杆,让那畜生动起来。他指给我看那根杠杆,然后让那野兽以半速度动作。于是怪兽开始转动身体,咬牙切齿,发出尖厉刺耳的吼声;我以为它要把我吞下了。那些纸大得惊人,用一张纸就可以把我整个身体包裹在里面。我拿着一只像牙刮刀,拨开了那些纸张,捏着纸角儿把它们揭起来,然后,小心翼翼,抓紧时间,把它们凑齐在牙齿跟前,让那怪兽咬住了它们,把它们吞进又吐出,直到纸张在后边尽头卷了出来。头一天,那头饥饿的畜生老是要抢在我前头,我神经紧张得人都要倒了下来。但是,我终于接下了这个每星期十二先令的工作。
在那些凛冽的清晨,天还没吐亮,就出去上工,你会觉出一种传奇的气氛和探险的情调,那时候街上荒凉静寂,只看见一两个模糊阴影,向洛克哈特茶室的灯光那面移近,那是去吃早点的人。一天工作开始之前,和几个同事一起喝着热茶,浑身暖烘烘的,在那休息的片刻中你自然会有一种幸福之感。再说,印刷所的工作并不讨厌,要不是每逢周末必须洗干净那些胶质滚筒上的油墨,高大沉重的滚筒每个足有一百多磅重,洗时非常吃力,其余的工作还是可以对付的。但是,在那儿工作了三个星期,我患了流行性感冒,于是母亲又逼着我去上学了。
雪尼那年十六岁,一天很激动地回到了家里,原来他找到了工作,是在多诺万-卡斯尔轮船公司一艘驶往非洲的客轮上当一名号手。他的差使是饭前吹喇叭,此外再干一些其他的活儿。他从前在“埃克斯默思”号训练船上学会了吹喇叭,现在得到了报偿。工资是每月二镑十先令;侍候二等舱里三桌客人吃饭,还可以领到赏钱。出航前公司可以预支给他三十五先令,他当然要把这笔钱交给母亲。想到将来的日子好过了,我们就搬到切斯特街那家理发店楼上的两间屋子里。
雪尼第一次航行归来,我们可以庆祝一下了,因为他带回来了三镑多赏钱,并且那些都是银币。我记得,他把钱从几个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床上。我好像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钱,于是再也舍不得撒开手。我把那些钱捧了起来,倒了下去,再堆起来,弄着玩儿,到后来母亲和雪尼都说我是一个守财奴。
那是多么奢侈的生活啊!瞧我们那样儿恣意地享受啊!那是夏天,我们大吃其糕饼和冰淇淋——我们还吃了其他许多考究的东西。在这段时期里,我们早餐时吃的是熏鲱鱼、萨门鱼、鳕鱼和烘糕,星期日早晨还吃松饼和煎饼。
雪尼着了凉,在床上睡了几天,母亲和我服侍着他。记得,就是在那几天里,我们尽兴地吃冰淇淋,我带了一只很大的玻璃杯到那家意大利冰淇淋店里去买了一便士的冰淇淋,店主见了十分恼火。我第二次去时,他建议我搬一个浴盆去。我们夏天爱吃的一种冷饮是冰果子露牛奶——冰果子露在撇去了乳脂的牛奶里冒起了泡泡,那味儿可真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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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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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尼给我们说了许多有关他航行的趣事。出航前第一次吹午饭号时,他差点儿被辞了工。由于长期没有练习,他怎么也吹不好那喇叭,乘那条船的一些兵士都喧哗起来。管事头儿暴跳如雷。“妈的你这算什么玩意儿呀?”“对不起,先生,”雪尼说,“我的嘴唇还没能够凑好。”“哼,那你还是趁船没开之前凑好了你那该死的嘴唇吧,否则我们就要赶你上岸了。”
开饭的时候,侍者们在厨房里排成了长列的队,等着领菜。可是,轮到雪尼时,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要的是什么,只好再排到队伍的末尾。雪尼说,头几天里,人家都已经在上点心了,他还在上汤。
雪尼待在家里,到后来我们把钱都给花完了。幸而公司又雇他第二次出航,并且又预支给他三十五先令,他把钱都交给了母亲。可惜这点儿钱不够我们维持多久。三个星期一过,我们已经吃尽用空;必须再过三个星期,雪尼才能回来。母亲虽然继续做针线活,但是她挣的那点儿钱不够维持我们的生活。到后来我们又陷入困境。
可是我的主意还是很多。母亲有一堆旧衣服;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打算到市场上去想个办法把它们卖了。母亲显得有点儿为难,说那些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我还是用一条旧被单把它们包了,走到纽因顿靶子场,把我那一堆不体面的货摊在人行道上——那样儿是怪寒碜可怜的——然后站在那龌龊的街道上吆喝。“瞧这件呀!”我一面喊一面捡起了一件旧衬衫,然后又捡起了两件旧紧身衣。“你们愿意出多少?——一先令六便士,三便士,两便士?”哪怕是我喊一便士,也不会有一个人来买。有些过路的人停下来,惊奇地望了望,然后笑着走了。我开始感到很尴尬,特别是因为对面那一家首饰店里的人从窗子里向我望。但是,什么也打消不了我的主意。最后我还是把一双样子不太令人丧气的鞋罩卖了六便士。可是,我在那里待得越久,就越感到局促不安。过了一会儿,首饰店里的那位先生向我走过来,用很重的俄国口音,问我这买卖干了多久了。尽管他的神情很严肃,但我仍旧可以从他话里觉察出一些幽默的意味,于是我告诉他,说我只是刚开始做这买卖。他慢腾腾地向他那两个咧开了嘴笑着的伙伴走回去,他们俩这时候正在从窗子里望我。这已经使我够难堪的了。所以我想,现在该包好了我的货物回家了。当我告诉母亲,说我把一副鞋罩卖了六便士时,她听了很生气。“还可能多卖一些的,”她说,“那是一副很美的鞋罩呀!”
在这一段时期里,我们倒不大关心付房租的事,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每逢收租人要上门的那一天,我们只要躲出去就行了,我们的那些什物总共值不了几个钱儿,搬运费会超过了我们欠的那点儿钱。但是,我们最后还是搬回到波纳尔弄三号里。
这时候我认识了在肯宁顿路后面一条马房巷里干活的那个老头儿和他的儿子。他们都是玩具小贩,原来是住在格拉斯哥的,后来在各个市镇里流浪,闲时制一些玩具沿途贩卖。我很羡慕他们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干他们那一行,并不需要什么本钱。只要有一先令,你就可以开始经营。他们先是收集一些鞋盒子,一般鞋铺都巴不得把这种东西送给他们;此外再收集一些包装葡萄用的软木屑,那也是不必花钱就可以弄到手的。他们一开始时,只需要买一便士的胶,一便士的木材,二便士的麻线,一便士的圣诞节彩色纸,三团两便士一团的五彩锡箔。只要花一先令,他们就能制七打小船,售价是每只一便士。船的两侧是从鞋盒上剪下的厚纸,给缝在一块硬纸板底上,在光滑的表面上涂一些胶水,再洒上一些软木屑儿。在船桅杆上包一些彩色锡箔,再在中桅和前后帆杠顶端粘上红、黄、蓝色的小旗儿。一百多只这样的小玩具船,配上了五颜六色的锡箔和旗帜,看上去很热闹有趣,可以吸引顾客,很容易地销售了出去。
我和他们混熟了以后,就开始帮着他们做小船,不久就熟悉了他们的手艺。他们从我们附近搬走了以后,我就自己做起这行生意来。只用了六便士的本钱,也不顾剪硬板纸把手打起泡,我在一个星期内做出了三打小船。
但是我们顶楼里没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又让母亲做活计,又让我做小船。此外,母亲还抱怨煮胶水臭气难闻,老是担心那胶水罐儿弄脏了她的亚麻布罩衫,因为那些罩衫常常摊满了大半间屋子。由于我对家用比母亲贴补的更少,她的活计就更为重要,于是我放弃了这门手艺。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很少见到外祖父。因为上一年他身体不大好。他患痛风,手肿了,不能再做修理皮鞋的生意了。过去可以省出一两先令的时候,他总是拿了来贴补母亲。有时候他还烧一种粥给我们吃,那是一种十分美味的燕麦奶粥,是把燕麦片和洋葱放在牛奶里煮熟了,再加上盐和胡椒。每到冬天,那是我们夜晚吃了可以御寒的补品。
小时候,我心目中的外祖父是一个严厉和倔强的老人,他不是怪我疏忽了礼节,就是责备我说错了语法。由于有过那些小小的抵触,我就开始讨厌他了。现在,他患风湿症,住在医院里,母亲每逢探望病人的日子总要去看他。而去探望他总是合算的,因为她往往带回来满满一袋鲜鸡蛋,这在我们生活拮据的日子里确是一种奢侈品。母亲有时候自己不能够去,就叫我去。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外祖父看到我时会那样高兴。那些看护都很喜欢外祖父。他后来告诉我,说当时他老是跟她们讲笑话,说虽然风湿症妨碍了他的行动,但并不曾毁坏了他的整个机器。他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混说,把那些看护都给逗乐了。风湿症稍好点儿,他就去帮厨,我们的鸡蛋也就是打那儿来的。逢到探望病人的日子,他往往是躺在床上,偷偷地从他床边小柜里递给我一口袋鸡蛋,我临走前赶快把它们藏在我的海军服里面。
接连着几个星期,我们一直靠鸡蛋过日子。鸡蛋有多种吃法,我们有时候煮,有时候煎,也有时候做乳蛋糕。尽管外祖父给我壮胆,说那些看护都是他的要好朋友,对他所作所为心里大致有数,但我兜着那些鸡蛋离开病房时,总是提心吊胆,惟恐在那打蜡的地板上滑跌倒了,或者我那鼓鼓囊囊的衣服会被人家看出破绽来。说也奇怪,每次我临走的时候,那些看护明明是回避开了。外祖父医好了风湿症出院的那一天,对我们来说确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再说,已经过了六个星期,但是雪尼仍旧没有回来。起先这件事并没使母亲感到惊慌,但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写信去给多诺万-卡斯尔轮船公司办事处,后来接到通知,说雪尼患了风湿症,在开普顿上岸就医去了。这个消息增添了母亲的忧虑,影响了她的健康。她继续做她的活计,幸而我也找到了一点工作,放学后给一家人家教几课舞蹈,每星期收五先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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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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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就在这个时候,麦卡西家搬到了肯宁顿路。麦卡西太太以前是一位爱尔兰喜剧演员,是母亲的朋友。后来她嫁了沃尔特·麦卡西会计师。但是,自从母亲不得不结束了舞台生涯,我们就不曾再看到麦卡西夫妇,现在,七年后,他们搬到肯宁顿路上地段最好的华尔科特大厦里来住,我们又重逢了。
他们的男该沃利·麦卡西和我是同年。小孩儿的时候,我们常常扮大人玩,假装我们是喜剧中的反派,吸假想的雪茄烟,乘假想的马车,把我们的父母都给逗乐了。
麦卡西家搬进了华尔科特大厦,母亲难得去看他们,但沃利和我已经成了亲密的好友。我一放了学,总是先赶到家里母亲身边,看她有什么事要差我做,然后跑到麦卡西家去。我们总是在华尔科特大厦后面演戏玩。因为我是舞台管事,所以总是派自己演反派,我本能地体会到,扮反派要比演正角更为有趣。我们总是一直玩到沃利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家往往留我吃饭。到了要开饭的时候,我很会用讨好儿的方法引得人家留下了我。但是,也有时候我的手法未能奏效,只得恋恋不舍地回到家里。母亲见了我总是那样高兴,总要给我弄些吃的:或者是用烤肉滴下的油煎些面包,或者是煮一只外祖父给的鸡蛋,再沏上一杯茶。她有时候读书给我听,有时候和我一起坐在窗口,对那些过路人评头品足,以此使我高兴。她会给那些人编出种种故事。如果那是一个年轻人,步履轻快急促,她就说:“瞧那儿走的是霍潘兹科奇先生。这会儿他是上赌场去。如果今儿运道好,他能给自己和他女朋友赢来一辆旧货双人自行车。”
接着,一个人无精打采、慢慢腾腾地走了过去。“咳,他这是回家吃饭去,想到了只有炖肉和芹菜,那是他最不爱吃的。”
接着,一个人趾高气扬地走了过去。“瞧那是一位体面的青年人,可是这会儿他只惦记着他裤裆里那个破洞眼儿。”
后来,一个人快步如飞地闪了过去。“瞧那位先生刚刚吃了伊诺果子盐呀!”她这样往下说,招得我一阵又一阵地大笑。
又过了一个星期,雪尼仍旧杳无音信。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年幼无知,而是更能觉察出母亲的焦灼心情,我也许就会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也许就会注意到,那几天里她一直是无精打采地坐在窗口,也不去收拾屋子,并且变得异常沉默了。我也许就会关心到,那家服装店开始挑剔母亲做的活,不再包工给她做了。由于她积欠了分期付的款子,人家就搬走了她的缝纫机;而我教舞蹈的每星期五先令,又突然落了空:随着这些事态的发展,我也许就会注意到,她一直显得那么冷漠和迟钝。
麦卡西太太突然病故。以前她已经病了一个时期,身体很快地衰弱下来,现在终于逝世。我立刻转到一个念头:如果麦卡西先生娶了我母亲,那该多么好啊——我和沃利是很要好的伴儿。再说,这是解决母亲所有问题最理想的一个办法呀。
举行葬礼后不久,我就向母亲谈起了这件事情:“你应当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多去看看麦卡西先生。我敢打赌,他是要娶你的。”
母亲露出了暗淡的微笑。“那么,就让这个可怜的人来求婚吧,”她说。
“只要你打扮得整整齐齐,像你往常那样吸引人,他会来求婚的。可是,你根本就不肯试一试。你老是坐在这间龌龊屋子里,叫人看了怪害怕的。”
可怜的母亲呀。我真懊悔不该说这些话啊。我根本没想到,母亲是因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了。然而,第二天,不知怎的使出了一种超人的力量,她又打扫干净了那间屋子。
那时学校正在放暑假,所以我想还是早点儿到麦卡西家去吧——我只想要躲开了我们家那个可怜的顶楼。后来,麦卡西家留我吃午饭,但是我直觉地想到了应当回到母亲身边。我刚走到波纳尔弄,就被几个邻居的孩子在弄门口拦住了。
“你母亲疯了,”一个小姑娘说。
这句话像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咕哝。
“是真的呀,”另一个孩子说,“她刚才敲我们每一家的门,把一块块煤分给我们,说那是给孩子们的生日礼物。你不信去问我妈。”
我不去往下听,就一路跑过去,跨进了敞开着的大门,蹿上了扶梯,推开了我们的房门。我停下了,缓了一口气,凝神仔细地看母亲。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空气闷热得令人难受。母亲仍旧像平时那样坐在窗口。她缓缓地转过身来向我看,苍白的脸上是一副痛苦的表情。
“妈!”我几乎是在大喊。
“什么事情呀?”她冷冷地说。
这时我跑过去,扑倒在她膝上,把脸紧贴在她怀里,抑制不住地哭了。
“好啦,好啦,”她亲切地说,一面抚摩着我的脑袋,“出了什么事情啦?”
“你身体不好了。”我哭得直哽咽。
她安慰我道:“我身体可好哩。”
看来她是那么思想混乱,心事重重。
“不对!不对!他们说你到每一家人家,去——”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管哽咽着。
“我是去找雪尼呀,”她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不让我看他,把他藏起来了。”
这时候我知道孩子的话是真的了。
“哦,妈妈,你别这样说啦!别说啦!别说啦!”我啜泣着,“我给你请大夫去。”
她一面抚摩我的脑袋,一面接着说:“麦卡西家知道他在哪儿,可他们把他藏起来了,不让我看见他。”
“妈妈,让我去请大夫,”我大声儿说。我起来,向门口跑过去。
她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盯着我后面瞧。“你上哪儿去?”
“请大夫去。不会多耽搁的。”
她不说什么话,只是急切地紧瞅着我。我赶快跑下楼去找房东太太。“我这就去请大夫。我妈身体不好!”
“我们已经去请了,”房东太太说。
区里的医生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年人,他听完了房东太太的话(和孩子们所说的大致相同),只敷衍了事地给母亲作了一次体格检查。“精神失常。把她送进医院去吧,”他说。
医生写了一张字条;上面除列举了一些其他的说明以外,还注明母亲患的是营养不良症,后来医生向我解释,说她是饿坏了的。
“她还是到医院里去的好,在那儿可以吃得有规律一些,”房东太太说这话,无非是在宽慰我。
她帮着收拾母亲的衣服,让她穿着好了。这时母亲温顺得像个小孩儿似的,其实她是非常虚弱,仿佛已经失去了意志力。我们走出去时,街坊和孩子们都聚在大门口,惊奇地瞧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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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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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离开我们家大约有一英里路。我们缓步走去,我扶着母亲,她软弱无力,像喝醉了酒似地跌跌撞撞,两边摇摆。在午后酷热的阳光下,我们的悲惨景像仿佛被无情地暴露无遗。在我们身边走过去的人,一定以为母亲是喝醉了酒,但我却觉得这些人像梦中的阴影一样。她一句话不说,但又好像知道我们是上哪里去,并且自己也急于要到那里去。我沿路试着去安慰她,她只是微笑着,她已经虚弱得不能说话了。
最后,我们到了医院里,一位年轻医生接待了她。他看完了字条,很和气地说:“好的,卓别林夫人,这边来吧。”
她很听话地让他检查了身体。但是,等到看护要领她走时,她突然转过了身,痛苦地觉察到要把我丢下了。
“明儿见。”我装出了高兴的神气说。
她被带走的时候,急切地回过头来朝我看。直等她走了以后,医生才转过来对我说:“那么,你怎么办呢,孩子?”
因为对贫民习艺所的学校已经领教够了,所以我很有礼貌地回说:“哦,我到我姨妈家去。”
从医院走回去的时候,我伤心得只感到知觉已经麻木,但是却觉得更放心了一些,因为我知道,母亲进了医院,总要比没吃没喝,独个儿坐在那间黑暗的屋子里好一些。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看护领她走开时她那副伤心的神情。这时候我想到了她种种可爱的地方,想到了她那愉快的性情,她那温柔亲切的神态,想到了这个疲乏瘦小的人怎样沿着大街走过来,那样精疲力尽,心事重重,可是,后来一看见我向她奔过去,就立刻变了另一个样儿,这时我总是急切地看纸袋里她经常给雪尼和我带回来的好吃的,而她就露出了满面笑容。甚至是那天早晨,她还给我留下了一点儿糖果——我伏在她膝上哭时,她就把糖果拿出来给我吃。
那天,我不曾直接回家,因为我没勇气直接回去。我一路向纽因顿打靶场市场走去,浏览那些店面橱窗,一直徘徊到下午很迟的时候。后来我回到了顶楼里,瞧那屋子多么空洞和寒碜啊。一张椅子上摆了一只洗衣盆,里面盛着半盆水。水里浸着一件女衬衫和我的两件衬衫。我开始到处寻找,菜橱里只有半小包茶叶,此外什么吃的都没有。壁炉台上放着母亲的钱包,里面有三个半便士、一串钥匙和几张当票。桌子角儿上摆着她刚才给我吃的糖果。这时候我忍不住又哭了。
由于情绪上极度疲劳,我那天夜里睡得很熟。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又对着那愁人的空屋子,阳光射了进来,照在地板上面,仿佛增强了母亲离家后冷清的感觉。后来,房东太太走上来说,她不曾将这屋子租出去之前,我仍旧可以住在那里;还说,如果要吃什么东西,我尽可以去向她讨。我向她道了谢,说雪尼回来了就会全部付清我们的欠租。但是,我不好意思再向她讨吃的。
我并不曾照我答应的那样第二天去探望母亲。我没勇气去,它太使人伤心了。但是房东太太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母亲已被转进了凯恩-希尔疯人院。这件悲伤的消息反而减轻了我的良心谴责,因为凯恩-希尔远在二十英里以外,那儿我是没法去的。雪尼不久就要回来了,到那时候我们可以一同去探望母亲。头几天里,我没去看她,也没向我认识的人提起这件事。
我总是一清早就悄悄地走出去,整天在外面闲荡;我老是想办法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弄点儿吃的——再说,即便是少吃一顿,对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天早晨,房东太太看见我走下楼去,就问我可曾吃早饭。我摇摇头。“那么你来吃呀,”她仍旧是那样粗声粗气地说。
我故意不去麦卡西家,因为我不愿意让他们家知道母亲的事情。像一个逃亡者,我避开了所有的人。
母亲刚离开家一星期,我已经习惯于随遇而安的生活;对这种生活,我既不感到悲哀,也不引为快慰。我最顾忌的是房东太太,因为,如果雪尼再不回来,她迟早要把我的情况报告给教区里的负责人,而我就会再被送进汉威尔学校。所以我老是躲开了她,有时候甚至睡到外面去。
我认识了几个在肯宁顿路后边一条马房巷里劈柴的人;这些样子像流浪汉的人,在一个阴暗的堆棚里辛勤劳动,他们老是那样悄声儿说话,整天把那些木头锯的锯,劈的劈,砍成了半便士一捆的柴火。我老是在敞开着的门口踅来踅去,留心看他们干活儿。他们拿一块一尺见方的木头,把它劈成寸把厚的木片儿,再把这些木片儿垛齐,劈成了小棒儿。他们劈得那么快,我看得出了神,觉得干这活儿倒挺有趣。过了不久,我就开始帮他们劈柴。他们从承包拆房屋的商人那儿买到木头,把它们运到自己的堆棚里堆了起来,这至少需要花一天时间,然后用一天的时间锯木头,再用一天的时间劈木头。到了星期五和星期六,他们就去卖那些柴火。我对卖柴火的事不感兴趣,但觉得跟他们一起在堆棚里干活儿很热闹有趣。
他们是一些和蔼而安静的人,年龄都不满四十,但是从神情和动作上看来却要老得多。老板(我们这样称呼他)像一个患糖尿病的人那样鼻子通红,除了一颗虎牙外,上边其余的牙齿都掉光了。但他脸上自有一种亲切可爱的神气。他咧开嘴笑时,尽量露出他那颗虎牙,那样儿挺滑稽的。有时候,没有多余的茶杯,他就拾起了一只空牛奶罐,冲洗一下,咧嘴笑着说:“用这个当杯子好吗?”另一个人,虽然也挺和气,但是却很沉默,黄面孔,厚嘴唇,话说得很慢。中午将近一点钟的时候,老板总是抬起头来朝我望望,说:“你尝过干酪皮做的威尔士兔子肉吗?”
“咱们已经吃过好多次了,”我回说。
这时他总是噗嗤一笑,露出了他的牙齿,递给我两便士,于是我就跑到路拐角阿希开的那家卖茶叶和杂货的小店里,买回一便士干乳酪皮和一便士面包,阿希很喜欢我,老是多给我一点儿。我们把干乳酪皮洗刷干净了,给冲上一些水,再加上一点儿盐和胡椒。有时候老板还在那里面放一块肥咸肉和一些洋葱屑儿,另外煮一罐子热茶,那一顿午餐是十分可口的。
虽然我并没向他们要钱,但是,到了周末,老板却给了我六便士,这使我喜出望外。
那个黄面孔的乔常发癫痫,发病时老板就烧几张褐色打包纸,放在他鼻子底下,让他闻了苏醒过来。有时候乔会嘴里吐白沫,咬自己的舌头,等到清醒后,就露出一副伤心和惭愧的神情。
这些劈柴的人,从清晨七点起,一直工作到晚上七点,有时候甚至更晚一些,每当他们锁上了堆棚回家时,我就感到很愁闷。一天晚上,老板请我们去伦敦城南游艺场看戏,他买的是两便士一张的顶层楼座票。乔和我已经洗好了脸,在等候老板。我很激动,因为那星期是弗雷德·卡诺(几年以后,我加入了他的剧团)在那儿演他的喜剧《早起的鸟》。乔靠在马房巷的墙上,我站在他对面,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可就在这时候,乔突然发出了一声喊,在墙根儿横着倒了下去,他发病了。他因为盼望看戏,太紧张了。后来老板要留下来看护乔,但是乔坚持我们不必等他,说第二天早晨他就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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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度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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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的事已经成为一种威胁,它一直使我提心吊胆。劈柴人偶尔也提到了我读书的事。暑假已经结束,他们感到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于是我就避开了他们,等到四点半钟放学的时候再去。但是,在耀眼的阳光下踯躅街头,一直要等到四点半方才可以回到他们那儿有荫蔽的地方,那日子确是漫长和寂寞的。
一天夜里,我偷偷地走上楼去睡时,房东太太唤住了我。原来她还没睡,在等着我。当时她十分激动,递给了我一份电报。电文是:“明晨十时滑铁卢车站盼接。雪尼。”
在车站上接雪尼时,我那副样儿确实太不体面了。我的衣服又脏又破,我的鞋子张开了大嘴,我的帽子衬里像女人的汗衫似的搭拉在外面;我的所谓洗脸,只不过是在劈柴人的自来水龙头底下冲一下,因为这样可以省我提着一桶水登上三层楼扶梯,经过房东太太的厨房。我和雪尼见面时,我耳脖子上还留着隔夜的宿垢。
雪尼仔细向我全身打量,说:“出了什么事情啦?”
我顾不到委婉地说给他听了。“妈精神失常,我们只好把她送进医院了。”
他的脸沉下来了,但是他克制了自己。“你现在住在哪儿?”
“还是住在老地方,波纳尔弄。”
他转过身去找他的行李,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是那么苍白憔悴。他唤了一辆四轮马车,脚夫把他的行李堆在车顶上——瞧,除了其他的东西,还有一篓子香蕉呀!
“那是咱们的吗?”我急切地问。
他点了点头。“香蕉太生了;要等一两天才能吃。”
一路上,他问到母亲的情况。我激动得没法很连贯地说话,他只片断地听到了个大概。接着他就告诉我,说他怎样被留在开普敦一个医院里治病,他这次回来积了二十磅,原来是打算把这些钱都交给母亲的。他发起了一次抽彩会,这些钱是从一些兵士那里赢来的。
他把自己的计划说给我听。他不愿再航海了,打算去演戏。他估计那些钱可以维持我们过二十个星期,而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就到戏院里去找工作。
我们坐上马车,带着一篓香蕉回到家里,引起了邻居们和房东太太的轰动。房东太太把母亲的事说给雪尼听,但是没有让他知道那些细节,以免增添他的烦恼。
雪尼当天上街去买东西,给我添了一套新衣服,那天晚上,我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一起坐在伦敦城南游艺场的正厅里。看戏的时候,雪尼一再说:“要是妈今儿晚上来了,她不知道该怎么乐呢。”
那个星期里,我们到凯恩-希尔去探望母亲。我们坐在会客室里,焦急的期待使我们痛苦得几乎无法忍受。我记得怎样听到钥匙的响声,怎样看见母亲走了进来。她面色苍白,嘴唇发青,她虽然认得出我们,但是并没有对我们表示高兴;她从前那种热情洋溢的神态已经消失了。她由一个看护陪着,那看护是一个语言无味、但是喋喋不休的女人,她一直站在那里准备说话。“可惜你们来得不巧呀,”她说,“因为她今天人不大舒服,你说对吗?亲爱的?”
母亲很有礼貌地向她瞟了一眼,含着微笑,仿佛是在等着她走开。
“你们要等到她身体好一点的时候再来,”看护补充了一句。
最后,看护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了。虽然雪尼试图鼓起母亲的兴致,说他怎样运道好,怎样攒了许多钱,为什么在国外耽搁了那么久,但她只坐在那里听着,一面听一面点头,显得精神恍惚,思虑重重。我说她很快就会复原的。“可不是吗,”她伤心地说,“你们那天下午只要给我吃一点儿东西,我就不会有那种事情了。”
后来医生告诉雪尼,说她这次精神失常,肯定是由于营养不良,还说需要给她进行适当的治疗,现在她虽然有时候是清醒的,但如果要她完全复原,那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此后好些天里,我脑际一直萦绕着这句话:“你们那天下午只要给我吃一点儿东西,我就不会有那种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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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演艺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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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个儿生活在这迷茫混乱的状态中。在这个时期里,我也曾接触到妓女和私娼,也偶尔酗酒,然而,醉酒、妇人、歌曲都不能使我长期感兴趣。实际上我所需要的是浪漫惊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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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戏台(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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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别林
约瑟夫·康拉德在给他朋友的一封信里说:生活使他感觉到,自己像一只瞎眼老鼠被逼到了角落里,它等待着的是打下来的棍子。这一比喻很可以用来形容我们所有的人陷入困境时可怕的情景;然而,在我们当中,也有人等到的是好运道,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曾经当过报童,印刷工人,制玩具的小贩,吹玻璃的工人,医生的小用人,等等,但是在干这些临时性的活儿时,像雪尼一样,我始终不曾忘了要当演员的最终目的。所以,每逢休息的日子,我总要擦亮我的皮鞋,刷干净我的衣服,换上一条洁净的硬领,按时去河滨大街贝德福路布莱克默演员介绍所。我经常往那儿走动,直到后来我的那套衣服迫使我无法再去时为止。
我头一回去那儿时,看到事务所里济济一堂,都是一些衣冠楚楚的“演员”,有男的,也有女的,大伙儿站在那里,彼此装腔作势地谈着话。我远远地站在门旁边角落里,战战兢兢,羞羞答答,只怕人家注意到我那套破旧的衣服和那双头上绽裂开了点儿的鞋子。一个年轻职员,时不时从里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他那句极为爽利的话一出口,就像一把镰刀似的刈去了那些傲然自负的“演员”:“没有你的工作——也没有你的——也没有你的。”于是,那间事务所就像教堂里做完了礼拜一样,人都走空了。有一次,最后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了!那个职员看见了我,突然停下来。“你来干什么?”
我觉得,我当时的情形象奥立弗·退斯特在央求添一点儿薄粥。“你们需要扮演孩子的角色吗?”我挣出了这么一句。
“你登记了吗?”
我摇摇头。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把我领进了隔壁一间办公室,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以及所有其他的细节,还说,如果需要人,就会通知我。我离开那儿时,因为完成了一项任务而觉得愉快,但同时又因为不曾弄出一个什么名堂来而感到如释重负。
再说,雪尼回家后一个月,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的是:“请来河滨大街贝德福路布莱克默演员介绍所。”
我穿着一身新衣服,被直接带进去见布莱克默先生,他笑容可掬,很和蔼地接见了我。我原来以为很会拿大和专事挑剔的布莱克默先生,竟是一个非常客气的人,他给了我一张字条,叫我拿着它到查尔斯·弗罗曼的事务室里去找C·E·汉密尔顿先生。
汉密尔顿先生看了字条,见我长得那么矮小,觉得有趣,同时又感到奇怪。当然,我向他虚报了一个年龄,说我是十四岁——其实我刚十二岁半。他向我解释,说他们要我演《福尔摩斯》里的小用人比利,秋天开始,一共巡回演出四十个星期。
“现在,”汉密尔顿先生说,“将要在《福尔摩斯》里演主要角色的H·A·塞恩斯伯里先生,编了一出新戏,叫《吉姆:一个伦敦人的传奇》,这出戏里面有一个角色要由孩子来扮演,它对你非常合适。”在巡回演出《福尔摩斯》之前,戏班先要在金斯顿戏院试演《吉姆》。我的薪酬是一星期两镑十先令,以后演《福尔摩斯》的时候也是拿这么多。
尽管拿这么多钱好像发了一笔横财,但是当时我连眼都不眨巴一下。“我可得和我哥哥商量一下这个待遇,”我一本正经地说。
汉密尔顿先生大笑起来,好像觉得我很有趣,接着他就把工作人员都叫出来看我。“这就是咱们的比利!你们觉得他怎样?”
大伙儿都乐了,一个个都满面堆笑地瞅着我。我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这个世界突然变了,从此我将获得它的爱宠,受到它的照顾了。后来,汉密尔顿先生递给我一张他写给塞恩斯伯里先生的字条,说我可以到莱斯特广场绿厅俱乐部里去找他,于是我踌躇满志地离开了那儿。
到了绿厅俱乐部,我受到了同样的接待,塞恩斯伯里先生把其他的工作人员都唤出来看我。他立刻交给我桑米的脚本,说桑米是他这出戏里的一个重要角色。我有点儿紧张,生怕他立刻叫我念台词,那我就要当场出丑了,因为我几乎是不会阅读的,幸亏他叫我把脚本带了回去,等空了的时候再读,他们要再过一个星期才开始排练这出戏。
我乘车回去时,一路上高兴得傻傻惚惚的,这时候我才充分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突然摆脱了贫苦的生活,开始实现长期以来憧憬的理想——也就是我母亲从前常常谈到的,一直羡慕的那个理想。我就要成为一位演员了!瞧这一切来得多么突兀,多么意外啊!我一页一页不停地翻我的脚本——那是一本棕色纸封面的小册子——它是我有生以来拿到手的最重要的文件。车子一路走着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突破了重要的一关。此刻我已经不是贫民窟中的一个野孩子,我已经是戏剧界中的一位人物了。我激动得要哭出来。
我把经过情形说给雪尼听时,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蹲在床上,摇晃着脑袋,频频地点着头,出神地向窗外面望着,最后,他严肃地说:“这可是咱们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要是母亲在这儿和我们一起为这件事高兴,那该有多么美呀。”
“你倒想想看,这件事有多么好,”我高兴地接着说,“要演四十个星期,每星期有两镑十先令。我对汉密尔顿先生说,一切都要由你来负责处理。所以,”我急切地接下去说,“咱们也许还可以多讨一些。无论如何,咱们今年可以省下六十镑!”
等到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以后,我们考虑到,扮演这样一个重要角色,拿两镑十先令好像太少了一点儿。后来雪尼跑去交涉,希望可以把薪酬再提高一些——因为我说:“不妨这样去试一试。”——但是汉密尔顿先生拿定了主意。“最多是两镑十先令,”他说,于是我们也就高兴地接受了。
雪尼把脚本读给我听,还教我怎样记那些词儿。脚本很长,大约有三十五页,但是我三天里就把它记熟了。
《吉姆》在德鲁里巷戏院楼上大厅里排练。由于雪尼极其热心地辅导,我几乎每一句词儿都念得很准。只有一个名字使我伤脑筋。原来的一句台词是:“你以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呀——皮尔庞特·摩根先生?”可是我老是念成了“普特普林特·摩根”。塞恩斯伯里先生叫我记牢了它。最初的几次排练,给了我不少启发。排练为我展开了一个技术的新世界。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作舞台技术,如怎样配合时间,怎样停顿,怎样递点子给一个演员,叫他转身或坐下等:这一切我都很容易地学会了。塞恩斯伯里先生只矫正了我一个错儿,那就是,我说话的时候会扭动脑袋,做作得过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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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戏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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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练了几场以后,他感到惊奇,想要知道我以前是否演过戏。看到自己居然能叫塞恩斯伯里先生和戏班里其他的人高兴,我感到多么得意啊!然而,我又把他们的高兴看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吉姆》将在金斯顿戏院试演一个星期,然后再去富勒姆戏院试演一个星期。这是一出情节剧,是模仿亨利·阿瑟·琼斯的《银皇帝》编写的,讲的是一个患了健忘症的贵族,他怎样同一个年轻的卖花姑娘和一个叫桑米的报童(由我扮演)住在一间顶楼里。在道德方面,这出戏完全是正派的:姑娘睡在顶楼里的菜橱上,我们叫他公爵的那个人睡在榻上,而我则睡在地板上。
第一幕的布景是法学院德弗罗巷七号A,阔绰的律师詹姆斯·席顿·加特洛克的房间里。衣衫褴褛的公爵去找这位他从前的情敌,要向他讨几个钱,去救济那个卖花姑娘,因为卖花姑娘在他患健忘症的时候养活了他,是他的恩人。
在一场吵闹中,反派对公爵说:“滚出去!你和你那卖花的姘头一起给我去饿死吧!”
公爵虽然身体衰弱,但是从桌上拿起了一把裁纸刀,好像是要刺那坏人,可这时候他的癫痫发作,手里的刀落在桌上,自己昏倒在坏人脚跟前。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坏人的前妻,也就是这位衣衫褴褛的公爵一度爱过的那个女人,走进房来。她也替公爵求情,说:“他追求过我没成功;他打官司又输了!无论如何,你现在得帮他一点儿忙!”
但是,坏人拒绝了。在达到高潮的这一场戏里,坏人骂他的前妻不忠实,说她和这个流浪汉有染,还说出了她的种种丑事。她狂怒之下,就拿起了流浪汉手中落下来的那把裁纸刀,刺中了坏人,坏人倒毙在他的扶手椅里,这时流浪汉仍旧昏倒在他脚跟前。女人逃走了,公爵清醒过来,发现他的情敌已经死去。他说:“老天爷呀,瞧我怎么干出这种事情来了?”
戏里的情节继续发展下去。公爵搜死人的口袋,找到了一只钱包,在包里摸到了几个金镑、一只钻戒、以及一些首饰,他把这些一起拿了;越窗逃走时,他转过身来说:“再见啦,加特洛克到底还是亏你帮了我的忙。”幕落。
第二幕是公爵住的那间顶楼里。幕启时,侦探独自向一个菜橱里张望。我吹着口哨上场,一看见侦探我就站住了。
报童 哦,你!你知道那是小姐的卧房吗?
侦探 什么!那个菜橱?你过来!
报童 瞧他这样老脸皮!
侦探 别没规没矩的。走进来,关上门。
报童 (向他走过去)邀人家到他们自己的会客室里去,你这算是客气吗?
侦探 我是侦探。
报童 什么,警察?我走啦!
侦探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要打听几件事情,这对某些人是有好处的。
报童 有好处!如果这儿有谁走运,他绝不会是靠了警察!
侦探 别胡说。需要我向你说明,我是侦缉队里的吗?
报童 不用你费事。我一看你这双皮靴就知道了。
侦探 这儿住的是谁?
报童 公爵。
侦探 知道,可是他真名字叫什么?
报童 那我可不知道。他说“公爵”是个“nomdeguerre”,可是,我要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是人。
侦探 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报童 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头发已经花白,面孔刮得精光,戴一顶大礼帽和一个单片眼镜儿。他妈的,瞧他这样戴着眼镜儿瞅你!
侦探 再有吉姆——他是谁?
报童 他?你意思是女的她呀!
侦探 啊,原来她就是那个女的,她……
报童 (接口说)她睡在菜橱上面——这间屋子是我们的,是我和公爵的,等等。
这个角色的道白和动作还有许多,说也奇怪,观众们都觉得他十分有趣,我想,这是因为当时我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更小的缘故。我每念一句台词,就引起了一阵笑声。但是有一些舞台上的动作却使我很伤脑筋,比如:在台上真的沏茶那一场。我老是被闹胡涂了,不知道应该先在壶里放茶叶还是先冲开水。还有一点是很矛盾的:我念台词反而比做动作更容易。
《吉姆》的演出并不成功。剧评家毫不留情地批评了这出戏。但是我却受到了赏识。我们戏班里一位查尔斯·罗克先生拿给我看的那篇文章更是对我赞誉备至。罗克先生是阿德尔菲戏院颇有声望的一位老演员,我有好多场是和他合演的。“年轻人,”他严肃地说,“你看了这篇文章,可别脑袋发胀呀。”他先向我大谈其谦虚与和蔼的重要,然后读给我听《伦敦热带时报》上刊载的一篇剧评,后来我逐字逐句地把那篇剧评记住了。文章先讥笑了那一出戏,接下去写的是:“但是,幸而有一个角色弥补了它的缺点,那就是报童桑米,这出戏之所以招人笑,多半是亏了有这个灵活的伦敦流浪儿童。桑米一角虽然在剧中被写得陈腐而平常,但是查尔斯·卓别林这位玲珑活泼的童伶却把他演得十分有趣。以前我不曾听说过这个孩子,但是,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会看到他的巨大成就。”雪尼买了一打《时报》。
演完了两星期《吉姆》,我们接着就开始排练《福尔摩斯》。在这段时期里,雪尼和我仍旧住在波纳尔弄,因为我们在经济上仍旧不大有把握。
在排练期间,雪尼和我曾到凯恩-希尔去探望母亲。起先那些看护告诉我们,说我们不能去看她,因为那一天她人不大好。后来她们把雪尼领到了说话不会被我听见的地方,但是我还是听见雪尼说:“不,我想他是不要去看的。”接着他就转过身来,伤心地说:“你不要到软壁病房里去看妈吧?”
“不要,不要!我受不了!”我说时直退缩。
但是雪尼去看了母亲,她认出了他,人比以前清醒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看护来告诉我,说现在母亲情况很好了,问我要不要去看她。于是我们一起到她那间软壁病房里去坐。我们离开那儿之前,她把我引到一边,忧心忡忡地低声说:“你可别迷了路呀,他们会把你关在这儿的。”她在凯恩-希尔待了十八个月,才恢复了健康。我出去巡回演出时,雪尼经常去探望她。
在巡回演出中扮福尔摩斯的H·A·塞恩斯伯里先生,跟《河滨杂志》里那些插图上面画的活脱一个样儿。他那张长脸上有着一副精明的神气,前额显出他是一个十分聪颖的人。在所有扮演福尔摩斯的角儿当中,他被认为是最杰出的一位,甚至胜过了编写这个剧本和最初扮演福尔摩斯的威廉·吉勒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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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戏台(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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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巡回演出时,戏班管事决定让我同班里做木工的格林先生和管行头的格林太太住在一起。这一安排使我感到很不高兴。再说,有时候格林先生和他的太太要喝酒。我又不愿意老是凑他们的时间吃饭,并且不喜欢他们吃的那些菜。如果我和格林夫妇一起住下去,他们肯定会比我更感到厌烦的。所以,过了三个星期,我们都同意分开了;由于我年龄太小,不适合和班里其他的人同住,我就单独住开了。到了陌生的城镇里,我举目无亲,一个人住在一个后间里,晚上演出之前,难得和其他的人见面,只有自言自语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时候我到班里演员聚会的酒馆里去,看他们打弹子,但总是感觉到,我只要一去,就会使他们的谈话受到拘束,而他们也毫不隐瞒地使我觉察到这一点。我每次笑他们那些轻浮的举动,他们就向我蹙起了眉头。
我开始变得忧郁了。星期日的晚上,到了北方的城镇里,我沿着灯火已熄的大街上走着,听见教堂里传来凄凉的钟声,这时就感觉到自己在孤寂中没有一点儿安慰。平时,我总是去逛逛市场,走走商店,买一些肉和其他食品,让房东太太烧一些菜。有时候,我找到了兼管膳宿的人家,就和房东一家人在厨房里吃饭。我喜欢这样儿,因为北方人家的厨房都收拾得干净卫生,灶头是绿色的,炉条擦得闪亮。房东太太烘好了面包,这时候,度过了寒冷阴暗的一天,你对着兰开夏人家厨房里的熊熊炉火,看见灶头摆满了一盘盘不曾烘的面包,坐下来和房东太太一家人喝茶,一本正经地尝那刚出炉的热面包,涂上新鲜奶油吃着:这一切确是可爱的。
我到外省去了六个月。在这段时期里雪尼并没能够在戏院里找到工作,最后他不得不抑低了做演员的雄心壮志,去河滨大街科尔-霍尔酒店当一名侍者。他在一百五十个应征的人当中被录取了。但是,也可以说,他不惜屈尊俯就,这是一次丢面子的事情。
他经常写信给我,向我报道母亲的近况,但是我却难得回他信,这主要是因为我有一些字还不大会写。他有一封信深深地感动了我,也增强了我和他亲密的关系;他怪我为什么不给他回信,提到我们俩怎样一起经受苦难,说那种艰苦的日子应当把我们俩团结得更加紧密。“自从母亲生了病,”雪尼信里说,“就只剩下咱们俩相依为命了。所以,你必须经常写信给我,让我知道我还有一个兄弟呀。”他的信十分感动人,所以我立即回了信。从此以后,我就另眼看待雪尼。他的信加强了我们的友爱,这爱在我一生中始终不衰。
我已经习惯于独个儿生活。但是到后来,由于平时太少谈话,所以,如果忽然遇见了戏班里的人,我就会感到非常局促。我不能够很快地镇定下来,有条有理地回答问题,所以,每次离开我的时候,一些人肯定以为我的理智已经失常,对此感到惊奇和担心。比如,我们班里演主角的女演员格丽泰·哈恩小姐,她长得美丽动人,对人非常和蔼,但是,每当我看见她穿过马路,向我这面走过来时,我就要赶快扭转身,去看一家店铺的橱窗,或者拐向另一条路,避开了她。
我不再去注意自己的外表了,在生活习惯上变得散漫了。和戏班一起上路时,我老是迟到,在最后一分钟里赶到了火车站,衣服零乱,硬领也不戴上,经常为了这些事情受到大伙责备。
为了解除寂寞,我买了一只兔子,不管在哪里寄宿,我总是瞒着房东太太,偷偷地把它带到我屋子里。那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只可惜它不是养驯了的。看它那一身皮毛雪白干净,没想到它有一股臊臭。我把它养在一只木笼子里,给藏在床底下。房东太太把我的早餐端到屋子里,一进来总是高高兴兴地,但后来闻到了那股气味,就带着烦恼和迷茫的神情走了出去。她刚一走,我就把兔子放了出来,它就在屋子里到处跳来蹦去。
过了不久,我已经把它训练熟了,每次只要一听见有人敲门,它就跑回到它的笼子里。如果房东太太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就让兔子表演这一套,结果往往会赢得她的欢心,她就耐着性子让我们住完了那一星期。
可是,到了威尔士的托尼潘迪,我耍完了我那一套以后,房东太太并不说什么,只神秘地笑了笑;那一天晚上,我从戏院回去,发现我宠爱的小动物已经失踪。我查问这一件事,房东太太只摇摇头。“它一定是逃走了,要不就是被谁偷走了。”她用她自己的办法有效地处理了这一个问题。
我们从托尼潘迪到了矿业市镇埃布维尔,准备演出三天;幸亏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因为,在那个年代里,埃布维尔是一个阴湿和丑陋的市镇,一排一排的房子,形状都很难看,式样都是一律的,每幢房子里有四间点着油灯的小房间。戏班里的人多数是去住小客栈。我很幸运,在一个矿工家里租了一间前房,房间虽小,但还是舒适干净的。晚上演完了戏,我的晚饭总是放在火炉前面,吃时仍旧是热的。
房东太太是一位中年妇人,她个子高大,长得很漂亮,但仿佛带有一种忧郁的神气。早晨她送来了我的早餐,几乎是一句话都不说。我注意到,那厨房的门总是关着的;每次去要什么东西,我总得敲门,而那扇门只微微开了几寸宽的一条缝儿。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吃饭,她的丈夫进来了,这人和他妻子年纪差不多大。他那天晚上在戏院里看完了戏回来。这时他正准备去睡,手里拿着一支点亮了的蜡烛,站在那里和我谈了一会儿话。最后他停下来,好像是想到再要说什么。“喏,是这么一回事,我有一样东西,它也许适合你们干的这一行。你见过一种人蛙吗?这儿来,你拿好了这支蜡烛,让我来掌灯。”
他领我走进了厨房,把那盏灯放在一个菜橱上,菜橱的下半部不是开着两扇橱门,而是拦了一幅帷幕。“喂,吉尔伯特,出来呀!”他一边说一边拉开帷幕。
一个半人形的怪物,从橱底里爬了出来,他下面没有小腿,上面是一个大得不相称的扁脑袋,金黄色的头发,苍白可怕的脸,塌鼻子,大嘴巴,肌肉发达的健壮的肩膀和胳膊。他身上穿着一套法兰绒衬衣,裤脚管被剪短到大腿部分,从那里面伸出了十个粗短的脚趾。这个可怕的怪物,可能有二十岁,也可能有四十岁。他仰起头,咧开嘴,露出一排蜡黄的大板牙。
“喂,吉尔伯特,跳呀!”做父亲的说,于是那个可怜的家伙就慢慢地俯下身体,用手臂撑着向上一纵,几乎蹿到我的头一般高。
“你看他有资格搭马戏团吗?这是人蛙呀!”
我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而,我仍旧提了几个马戏团的名字,说他可以写封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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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戏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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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要那可怜虫再表演几套把戏,一会儿蹦跳,一会儿爬高,一会儿用手撑着一张摇椅的臂竖蜻蜓。最后把戏做完了,我装出了很感兴趣的样子,称赞他表演得很精彩。
“晚安,吉尔伯特,”我临走时说,那可怜的家伙也扯着一条粗嗓子结结巴巴地说:“晚安。”
那天夜里,我几次醒了过来,去拉拉那扇门,试试它可曾锁好。第二天早晨,房东太太好像挺高兴,话也多了一些。“我知道你昨儿晚上看到吉尔伯特了,”她说,“当然罗,只有留你们戏班里的人在这儿住的时候,他才睡在那个菜橱底里呀。”
这时候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原来,我睡的就是吉尔伯特的床啊。“可不是吗,”我应了一句,接着又装出很感兴趣的神气,谈到他是否可以搭马戏班。
她点了点头。“我们常常有这个打算。”
记得我那样表示热心——或者,不管那是表示什么吧——看来只是为了要讨好房东太太。在离开那家人之前,我还走到厨房里,向吉尔伯特道别。我竭力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气,握了握他那长满老茧的大手,他也亲切地和我握手。
在外省演了四十个星期,我们回到伦敦,接着又在郊区各地演了八个星期。《福尔摩斯》的演出盛况空前,所以,第一轮演完后三个星期,我们又准备作第二轮演出了。
这时候雪尼和我决定搬出波纳尔弄,在肯宁顿路租一套更体面的房间;我们像蛇一样,要蜕去自己的皮,消除一切过去留下的痕迹。
我和戏班管事的商量,下次巡回演出《福尔摩斯》时让雪尼扮一个小配角,于是雪尼搭上了戏班——他的薪酬是每星期三十五先令!这一来我们可以一块儿巡回演出了。
雪尼每星期都有信写给母亲,我们第二轮巡回演出将近结束时,收到了凯恩-希尔疯人院的来信,说母亲已全部恢复健康。这真是一个喜讯。我们很快就给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并且准备接她到雷丁去和我们团聚。为了庆祝这一件大喜事,我们租一套特别考究的公寓房子,包括两间卧室和一间客厅,客厅里有一架钢琴,在母亲的卧室里摆了鲜花,还准备了一顿精致的饭菜。
我和雪尼到火车站去接她,我们俩又是紧张又是高兴,然而,一想到她必须知道如何适应新的环境,才能够重新和我们一起生活时,我又焦急起来,因为明知道我们不可能再恢复从前那种亲密的关系了。
最后,火车进了站。我们心情激动,惴惴不安,逐个儿看那些从车上走下来的旅客们的脸。到后来,终于看到了母亲,她含着微笑,很镇定地朝我们走了过来。我们向她迎上去时,她并没有显得十分伤感,只是亲切而大方地招呼了我们。显然,她也在试着使自己适应一切。
在乘马车回我们宿舍的那段短短的路途中,我们谈到许多事情——各式各样的事情,有的是原原本本的,有的是毫不连贯的。
我们首先领她去看那套房间,以及她卧室里的鲜花,经过那一阵子欢腾和兴奋,后来我们都在客厅里坐下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伙儿激动得喘不过气来。那是一个阳光煦和的日子,我们的房子坐落在一条宁静的街道上,但是这时候静寂的空气反使人感到不舒服,我虽然要鼓起兴致来,但只觉得自己是在克制着一种忧郁的情绪。可怜的母亲呀,只要让她在生活中获得少许满足,她就很快活了,她使我回想起了我不幸的过去——世上只有她一个人会使我有这种感触啊。然而,我竭力不让大家看出我的心事。母亲显得苍老了一些,人也胖了一些。我一向觉得她很会打扮,为她感到骄傲,很想让她以最动人的风度出现在我的同事们面前,可是现在她的外表是很不整齐的。她肯定是觉察到了我的心事,所以用探询的目光转过来看我。
我很当心地把她一绺头发理一理好。“你去会我的同事们之前,”我笑着说,“我要你打扮得最漂亮。”
她向我看一眼,然后取出了她的粉扑,在脸上扑了粉。“瞧我生活得多么幸福啊,”她高兴地说。
过了不久,我们彼此完全适应了,而我那种忧郁的情绪也随之消失了。我们之所以不能再像小孩儿那样和她亲热,那是因为我们年龄渐长的缘故,她对此知道得比我们更清楚,而我们也就觉得她更可爱了。在巡回演出期间,她总是出去买一些吃用的东西,带回来的有水果和点心,并且总有一些鲜花。从前也是这样,不管我们多么穷苦,她星期六晚上出去买东西时,总要带回来一些紫罗兰。但是,现在她有时候很沉默,那冷淡的神情使我感到难受。她已经不大像是我们的母亲,而更像是一位客人了。
一个月后,她要回伦敦去了,因为急于要安定下来,可以趁我们巡回演出结束前为我们布置好一个家;并且,像她所说的,这样可以更俭省一些,不必再多花旅费,跟着我们到各地去跑。
母亲在我们从前住过的切斯特街那家理发店楼上租了一套房间,用分期付款的办法买了一套价值十镑的家具。那几间房当然不能像凡尔赛那样宽敞,也没那样华丽,但是她在那几间卧室里创造了奇迹,给那些装橘子的木箱上覆盖了印花棉布,这一来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几口小衣橱一样。我和雪尼每星期总共挣五镑五先令,我们把一镑五先令交给了母亲。
雪尼和我结束了第二轮巡回演出后,和母亲一起待了几个星期。我们虽然都很高兴陪着母亲,但是心底里又想要再出去巡回演出,因为切斯特街的屋子里没有外省公寓房子里那种舒适的设备,而雪尼和我此时已经习惯于那些小的享受。母亲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去火车站送我们走时,看上去很高兴,但是,当火车开了,她在站台上笑着挥动手绢时,我们都觉得她有些忧郁。
在我们第三轮巡回演出期间,母亲来信说,雪尼和我从前去肯宁顿路投靠的那个露易丝死了。真是造化弄人啊,她就死在我们一度被关在那儿的兰贝斯贫民习艺所里。她只比父亲多活了四年,就抛下了她的小儿子去世了,后来这孤儿也被送进了我和雪尼曾经去过的汉威尔学校。
母亲在信里说,她去探望了那个孩子,她先介绍了自己,然后告诉他,说我和雪尼曾经跟他和他爸妈一起在肯宁顿路的房子里住过。但是那孩子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因为那时候他刚四岁。他对自己的父亲也毫无印象了。现在他已经十岁。他用的是露易丝娘家的姓,而据母亲探听到的,他连一个亲属也没有。母亲说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非常安静,十分怕羞,并且看来很会用心思。母亲给他带去了一袋糖果,还给他买了一些橘子和苹果,答应经常去看他,我相信她确实是经常去的,直到后来她自己旧病复发,又被送进了凯恩-希尔疯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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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戏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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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重新发病的消息传来,像一把刀刺进了我心里。详细的经过情形我们始终不知道。我们只收到一份简短的正式通知,说有人发现她语无伦次,在马路上徘徊。我们毫无办法,只好让可怜的母亲听命运摆布去了。她从此再不曾全部恢复理智。此后几年里,她在凯恩-希尔疯人院里日趋衰弱,直到后来我们经济宽裕了,才把她送进一家私人医院。
有时候,厄运之神对他们所嘲弄的对象已感到厌倦,于是又发了慈悲,不信,但看他们对我母亲就是这样儿。在临终前的最后七年里,她又过着舒适的生活,四周布满了阳光,摆满了鲜花,看到她的儿子都长大成人,名成利就,一切都是她不曾想像到的。
因为要巡回演出《福尔摩斯》,所以我和雪尼有许多星期不曾见到母亲。最后我们搭弗罗曼戏班的巡回演出永远结束了。布莱克本皇家戏院老板哈利·约克先生,从弗罗曼戏班买下了《福尔摩斯》的上演权,到一些更小的城镇里去演出。这个新戏班邀了我和雪尼,但是却把薪酬减少了,每人只能领到三十五先令。
搭上了一个下等戏班,去北方小城镇里演出,这种降落是令人沮丧的。同时,将这个戏班和我们刚离开的那一个相比较,这就增强了我的歧视心理。我原来并不打算让人家知道二者的优劣对比,然而,在排练的时候,那位新导演问到我一些舞台指挥技术,有关怎样递点子,怎样做某些动作等,而由于热心帮助他,我就急着告诉他弗罗曼戏班里导演的技术。当然我不会因此赢得班里其他演员的好感,从此他们都把我看作是一个乳臭未干、狂妄自大的小子。后来,一位新的舞台管事还对我怀恨在心,有一次借口我制服上落掉一颗钮子,罚了我十先令——他以前已经为这一类的事警告了我多次了。
《福尔摩斯》的作者威廉·吉勒特陪同玛丽·多萝来到伦敦,合演他所编的《克拉丽莎》。剧评家很不客气地批评了这个剧本,还批评了吉勒特念道白时的姿态,于是吉勒特就编了一出过场戏,叫做《福尔摩斯做人难》,他本人在这出戏里不说一句话。戏里一共有三个角色:一个疯女人,一个福尔摩斯,再有福尔摩斯的小用人。这时候,恰如喜讯从天而降,我收到了吉勒特的管事波斯坦斯先生拍来的电报,问我是否能去伦敦陪吉勒特在这出过场戏里演出,扮演比利一角。
我紧张得直哆嗦,因为不知道我们的戏班仓促中究竟能不能在外省找到一个代替我演比利的角儿,所以,接连几天,我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总算好,他们居然另找到了一个比利。
回到伦敦,在一家西区的戏院里演出:我只能把这一次的遭遇形容成为我的新生。每件事情都使我激动得头晕目眩:那一天晚上我怎样到了约克公爵戏院;我怎样会见了舞台管事波斯坦斯先生;他怎样领我到吉勒特先生的化装间里;经过介绍,吉勒特先生怎样对我说:“你高兴和我一起演《福尔摩斯》吗?”而我又是怎样紧张激动地回答说:“非常高兴,吉勒特先生!”再有,第二天早晨,在台上等着排演的时候,我是怎样见到了玛丽·多萝,她穿着那一身非常漂亮的白色夏季服装。在那样一个时刻,看到那样一个美丽人物,她给人的是那种突然的刺激。她刚走下一辆双轮马车,发现她衣服上有了一个墨水污点,想要知道管行头的人有没有办法去掉那污点,而听到那个人回说没有把握时,她就娇嗔满面地说:“哦,瞧它叫人多么扫兴呀!”
她真具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但我看了竟会觉得她可恨。我恨她那微微噘着的娇嫩的嘴唇,她那整齐雪白的牙齿,她那令人心醉的下颏,她那乌亮漆黑的头发,她那深棕色的眼睛。我恨她那样假意着恼,并且在做作当中流露出了那种媚人的神态。她询问那个服装管理员时,始终就不曾注意到我在旁边,虽然我是站在很近的地方紧盯着她,她的美丽使我呆愣在那里了。那一年我刚满十六岁,在突然接近这样一个光艳照人的美女时,我决心不要被她迷惑住。但是,我的天呀,她是多么美啊!我确实是对她一见钟情了。
《福尔摩斯做人难》一剧,由才艺超群的女伶艾琳·范布勒小姐饰疯女人,念大段道白,而演福尔摩斯的吉勒特却只是坐在那里听着。他这是在跟那些剧评家开玩笑。我念着开场时的道白,一面冲进了福尔摩斯的住室,顶住了那两扇门,而疯女人则在外面猛撞着,接着,我激动地向福尔摩斯说明当时的情况,而疯女人就撞了进来!此后,二十分钟内,她一直语无伦次,不停地说一桩要福尔摩斯办理的案件。福尔摩斯偷偷地写了一张字条,摇了摇铃,把字条递给了我。后来,两个彪形大汉带走了疯女人,台上只剩下我和福尔摩斯,这时候我说:“您的办法对,先生;那儿才是真正的疯人院。”
剧评家欣赏这一句笑话,但是吉勒特为玛丽·多萝编写的《克拉丽莎》却失败了。剧评家虽然竭力吹捧玛丽的美丽,但是他们又说,单是凭了这一点,并不能使一出伤感戏很紧凑地演到底,于是吉勒特在此后一段时间里重演了《福尔摩斯》,我仍旧在该剧中演比利。
我能够和大名鼎鼎的威廉·吉勒特合演,当时十分激动,就忘了去打听我的待遇。一星期后,波斯坦斯先生拿着薪酬袋来找我,露出了抱歉的神气。“我真不好意思给你这一点儿,”他说,“可是弗罗曼办事处的人说,还是照原先的数目:两镑十先令。”这使我喜出望外。
排演的时候,我又遇见了玛丽·多萝——瞧,她更美丽了!——我虽然决心不要为她颠倒,但是,毫无办法,结果是我在沉默中更深地陷入情网。我只恨自己软弱,怪自己无能。那是一个矛盾的现象。我既觉得她可恨,又觉得她可爱。再说,她对人又是那样和蔼可亲。
她在《福尔摩斯》里演爱丽丝·福克纳,但是我没有一场是和她合演的。我老是等候着机会,算计好时间,在楼梯上碰见了她,然后吞吞吐吐地说一句“晚上好”,这时她总是喜孜孜地回答一句“晚上好”。而这就是我俩之间所有的接触了。
《福尔摩斯》一演而红。在我参加演出的时期里,有一次亚历山德拉王后也去看戏;同她一起坐在御用包厢里的是希腊国王和克里斯琴亲王。亲王明明是在说明剧情给皇上听,于是,就在舞台上单剩下我和福尔摩斯两个人,一出戏正演到最紧张的关头,全场都鸦雀无声的时刻,整个戏院中忽然听见一个人声音洪亮地说:“不用你讲给我听!不用你讲给我听!”
迪翁·布西科的办事处设在约克公爵戏院里,他每次走过我身边时,总是带着赞许的神情,轻轻地拍拍我的脑袋,而那位常常去后台看吉勒特的霍尔·凯恩也是如此。有一次吉钦纳勋爵还向我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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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登戏台(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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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尔摩斯》演出期间,亨利·欧文爵士逝世,我去威斯敏斯特教堂参加殡礼。我因为属西区演员,领到了一张观礼券,感到非常得意。举行葬礼时,我坐在神情严肃的刘易斯·沃勒和以不流血外科手术名噪一时的沃尔福德·博迪“医生”中间,沃勒是当时伦敦看日场传奇戏的观众们崇拜的偶像,至于博迪“医生”,记得我后来曾在一出滑稽短剧中模仿和取笑过他。那时候沃勒的侧影很漂亮,他目不斜视,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但是,在亨利爵士被放进墓穴的时候,博迪“医生”为了要看得更真切一些,老是把脚踩在那仰卧着的公爵的胸口上,沃勒先生见了十分气愤,露出了鄙视的神情。于是我不再去看殡礼,就索性坐下来望着前面那些人的背影了。
在《福尔摩斯》演期结束之前的两个星期,布西科先生给我开了一封介绍信,叫我去见当时赫赫有名的肯德尔先生和夫人,希望我能够在他们的新戏里扮演一个角色。那时候他们在圣詹姆斯戏院里很能叫座的一轮演出刚要结束。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在该戏院的休息室里会见肯德尔太太。二十分钟过去了。一个人的侧影终于远远地在街上出现:肯德尔太太来了,这个身材高大、神情傲慢的女人一见了我就说:“哦,你就是那个孩子呀!我们就要到外省去巡回演出一出新戏,我很想听你念一下脚本。可是,这会儿我们非常忙。所以,明天早晨你还是在这个时间来一趟,好吧?”
“对不起,夫人,”我冷冷地回答,“可惜我不能去市外演出。”这句话一说完,我就略抬了抬帽子,走出了休息室,雇了一辆过路的马车——此后一连闲散了十个月。
《福尔摩斯》在约克公爵戏院演完了最后一场,玛丽·多萝也要回美国去了,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喝得酩酊大醉。又过了两三年,我在费城遇见了她。那一次她为我们卡诺喜剧团假座的新戏院行开幕礼。她仍旧是那么美丽。我演丑角,已经上了妆,她致词时我站在条幕后面看着,但是怕难为情,没让她知道那就是我。
在伦敦演出的《福尔摩斯》结束,同时在外省的巡回演出也告满期,所以我和雪尼一时都闲下来了。但是雪尼很快就另找到了工作。他在《时代》戏报上看到了一则广告,就搭上了查理·马农的丑角闹剧班。当时这类的戏班有好几个,都是轮流在各个游艺场里演出的:有查理·鲍德温的银行职员戏班,有乔·博根尼的疯子面包师戏班,有布瓦塞特戏班,演的都是哑剧。这些戏班虽然演粗鲁的滑稽戏,但是却配有优美的舞剧音乐,所以很受观众欢迎。在所有的这类戏班中,弗雷德·卡诺的戏班是最杰出的。卡诺有许多可以上演的喜剧脚本,每一出戏名里都嵌有一个“鸟”字,如“监狱里的鸟”,“早起的鸟”,“不吭声的鸟”,等等。刚开始时只演以上这三个剧本,到后来卡诺组织了三十多个戏班,它们演出的节目包括圣诞节的哑剧和一些细致而繁重的音乐喜剧,从这些戏的排演中训练出了许多优秀的喜剧演员,如:弗雷德·基钦,乔治·格雷夫斯,哈里·韦尔登,比利·里夫斯,查理·贝尔,以及其他许多名演员。
雪尼搭马农戏班时,弗雷德·卡诺看中了他,把他邀了去,薪酬是每星期四镑。我比雪尼小四岁,没适当的戏让我演,但是我在伦敦演出时积下了一点儿钱,雪尼去外省演出,我就留在伦敦,有时候到台球房里去玩玩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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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诺剧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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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那麻烦和讨厌的青春期开始,少年时代情感的模型正在形成。我所向往的是那些轻率莽撞、富有热情的事情,有时候陷入空想,有时候闷闷不乐,对生活一会儿愤恨,一会儿热爱,那时的思想有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我在这个光怪陆离的迷宫中四下彷徨,时或想入非非。我头脑中或词汇里始终就不曾有过“艺术”这一个词。演戏只不过是一个谋生的手段罢了。
我独个儿生活在这迷茫混乱的状态中。在这个时期里,我也曾接触到妓女和私娼,也偶尔酗酒,然而,醉酒、妇人、歌曲都不能使我长期感兴趣。实际上我所需要的是浪漫惊险的生活。
我很了解那些穿着爱德华时代服装的恶少的心理;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他们无非是要引人注意,喜欢小说性的奇遇和戏剧性的生活。既然公立学校的学生可以那样寻欢作乐,胡打乱闹,为什么他们就不可以偶尔出出风头,做一些恶俗的游戏呢?既然所谓上层阶级可以保留着纨绔子弟的作风,为什么他们就不可以独行他们自己那一套呢?这些想法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他们知道,机器可以随着他们的意志开动,正像随着任何其他阶级的意志开动一样;要换一个齿轮,或者揿一下电钮,并不需要具有什么特殊的智力。在这样一个不讲情理的时代里,他们不是和任何一位骑士、贵族或学者同样不可加以轻视的吗?他们的手指头不是和任何一队拿破仑的大军同样能够毁灭一座城市吗?那些旧时代里的恶少,不是代表着一个违法乱纪的统治阶级的复活吗?人类只是一种驯服的动物,多少世纪以来,他们都用欺诈、残酷和狂暴的手段统治着其他的人,而这些恶少也许就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的态度才会受到这种感觉的影响吧?可是,正像肖伯纳所说的:“瞧我又把话扯离题了,一个爱发牢骚的人老是这样儿。”
最后,我在凯西马戏团里找到了工作,在一出歌舞短剧中模仿和取笑大盗迪克·特平的沃尔福德·博迪“医生”。我那样模仿博迪“医生”,可以说是相当成功的,因为那已经不只是在演低级喜剧,而是在刻画一个教授与学者式人物的性格,我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主意,把自己扮得和博迪惟妙惟肖。我成了全戏班里的红角儿,每星期挣三镑。那个戏班里都是孩子,但扮演的却是街头上的大人;我也觉得那种戏演得很不像样,但是它给了我一个将自己训练成为喜剧演员的机会。
凯西马戏团在伦敦演出时,我们六个演员寄宿在肯宁顿路菲尔兹太太家里。菲尔兹太太是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寡妇,她有三个女儿:芙蕾德丽卡,茜尔玛,菲碧。芙蕾德丽卡嫁了一个苏联细木匠,那木匠派头挺神气,但是长相极丑,一张鞑靼人的大扁脸,一头亚麻色的头发,一撮亚麻色的小胡子,一只斜巴眼。我们六个人在厨房里吃饭,逐渐跟那家人混得很熟。雪尼每逢来伦敦演出时,也住在那里。
我最后脱离了凯西马戏团,但又回到了肯宁顿路,仍住在菲尔兹家。老太太很和气,有耐性,做事也勤恳,她完全靠出租房间的收入过日子。已经出嫁了的女儿芙蕾德丽卡由她丈夫养活。茜尔玛和菲碧帮着做家务。菲碧十五岁,长得很美。鸭蛋脸儿,鼻子微钩,她无论是在肉体或感情方面,都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是我总在感情上克制着自己,因为那时我还不满十七岁,知道自己对女孩子转的都是一些不好的念头。至于菲碧,她为人很正派,所以我们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后来她逐渐对我产生了好感,我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菲尔兹家人都是感情十分容易激动的,她们有时候会互相争执,大吵大闹。而吵闹往往是为了应当轮到谁做家务事引起的。茜尔玛大约二十岁,一家人要数她最尊贵,也最懒惰,她老是说应当轮到芙蕾德丽卡或者菲碧做家务事。这就从争论发展成为拌嘴。在一场吵闹中,心里的委屈和家中的丑事全都被抖了出来,闹得外人都知道了。菲尔兹太太透露,茜尔玛曾经私奔,跟一个年轻的利物浦律师同居,从此就把自己看作是一位贵妇人,认为做家务事会贬低她的身份,菲尔兹太太骂得最起劲的时候说,“好嘛,既然你是一位太太,那就给我请了出去,再去找你那位利物浦律师好啦——可惜呀,他是不会要你的了。”最后,为了一壮声势,菲尔兹太太总是抓起一只茶杯,往地下一扔,把它砸了个粉碎。这时候茜尔玛总是坐在桌子跟前,端起架子,不动声色。接着,她很沉着地拿起一只杯子,轻轻地把它丢在地下,说:“我也会发脾气,”边说边把另一只杯子也丢在地下,接着一只又一只,到后来地上满都是碎瓷片儿。“别瞧我也是会闹事的。”这时候,可怜的母亲和姐姐妹妹都无可奈何地望着她。“你们瞧她呀!瞧她在干什么呀!”母亲哼哼着说。“喏!再给你一些东西扔,”说着把糖缸递过去给她,茜尔玛接了过去,又若无其事地把它丢在了地下。
每次遇到这种情形,总是由菲碧出来做和事佬。她处事公平正直,受到全家人的尊重,最后结束一场争吵时,往往是由她自告奋勇去做那些家务事,但茜尔玛老是拦住了她。
我失业已将三个月,生活全靠雪尼维持,每星期十四先令的膳宿费由他付给菲尔兹太太。他现在是弗雷德·卡诺戏班里主要的喜剧演员,常常向卡诺提到他的兄弟有演戏才能,但卡诺并不理会,因为觉得我年龄太小了。
那时候犹太喜剧演员在伦敦最能叫座,于是我就想到要带上假大胡子,以为这样就可以瞒了我的年龄。雪尼给了我两镑,我用这钱准备排演一出戏,那里面是从一本美国笑话书《麦迪逊汇编》里摘出的歌曲和有趣的对话。接连几个星期,我一直进行练习,并表演给菲尔兹家人看。她们都认真地看,并且鼓励我,但没有作其他表示。
福雷斯特游艺场,那家坐落在离迈恩路不远犹太区中心的小戏院,可以让我假座试演一个星期,但不给我任何报酬。我以前曾经搭凯西马戏团在那儿演过戏,戏院管事觉得我演得还不错,愿意给我一个演出的机会。我未来的希望和理想全凭这一星期的试演了。如果能在福雷斯特一演而红,我就会在伦敦所有的大戏院里轮流演出。说不定,不用一年,我就可以青云直上,成为轻歌舞剧中一个挂头牌的名角。我已经答应菲尔兹家,等我在家里排练好,到了周末就给她们弄来戏票。
“我看,等到成了名,你就不肯来我们家住了,”菲碧说。
“肯定要来住的,”我很有礼貌地说。
星期一中午十二点,我们全体排练唱歌和示意等,这一切我都很内行地给张罗完了。但是,我还没有充分考虑到我的装扮。我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儿是好。晚上演出前的几小时,我一直在化装间里试样儿,但是,无论粘上多少假胡子,我怎么也没法瞒去我的年龄。我的喜剧内容又是十分反犹太人的,但是这一点我竟然会不知道,我说的那些笑话不但是陈旧的,而且,就像我的犹太口音一样,也是拙劣的。再说,我这人并不是有趣招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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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诺剧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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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说完了开场的几句笑话,观众们就开始扔铜子儿和橘子皮,又是跺脚,又是起哄。起先我还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开始感到恐怖了。我慌乱起来,把词儿越说越快,而那些捣乱的观众,有恶意嘲笑的,有怪声吆喝的。扔铜子儿和橘子皮的也越来越多了。我离开了场子,也不等着去听戏院管事的意见,就一直走到化装间里,卸了装,离开了戏院,再也不回到那里去了,连我那几本音乐书都没取回来。
我回到了肯宁顿路寄宿的人家,时间已经很晚,菲尔兹家人都已就寝,而我也深幸她们都已经睡了。第二天早餐时,菲尔兹太太急切要知道演出的情形。我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气说:“演得还可以,但是再要作一些修改。”她说,菲碧去看我演出的,但是没对家里人说什么,因为她很疲倦,要睡觉了。后来我看到菲碧时,她不提起这件事,我也就不再去提它,菲尔兹太太和她家里其他的人都没有再提起,她们见我不曾连续演一星期,也不表示诧异。
幸亏雪尼这时在外省,可以省了我告诉他这件事的经过,否则我会感到很痛苦的——但后来他一定是猜到了,或者是菲尔兹家人告诉他了,因为他始终不曾问起我这一件事。我竭力要忘记那天晚上的恐怖,但是它损伤了我的信心,并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痕。那个可怕的经验给了我一个教训,使我更正确的认清了自己;我并不是一个演轻歌舞剧的喜剧演员,我缺乏那种接近观众和吸引他们的本领;同时我又宽慰自己,认为我是一个擅长于刻画性格的喜剧演员。但是,要在我干的这一行里获得成功,我还要再遭到一两次挫折哩。
我十七岁那一年,在《快乐少校》那出短剧中扮演了少年主角演员,但是那出戏是很令人扫兴的,它只演了一个星期。戏里扮我妻子的女主角,是一个五十岁的女人。每天晚上,她在台上趔趄着脚儿走着,喷出了一股杜松子烧酒臭气,于是我这个热心和多情的丈夫就得把她搂在怀里,一面还要吻她。经过这一次演出,我原先要成为男主角的雄心壮志也被消磨尽了。
此后我开始尝试编剧工作。我写了一出短小的喜剧,名为《十二位正直的人》,那是一出粗鲁的滑稽戏,讲的是一个陪审团辩论一件毁约案件。一位陪审员既聋且哑,另一位陪审员是个醉汉,再有一位陪审员是个江湖医生。我把剧情讲给查科特听,这查科特是一个演杂耍的催眠术师,当时他正在准备向一个丑角施催眠术,然后蒙了他的眼睛,让他驾一辆四轮马车在镇上到处跑,由他查科特坐在车后边,向丑角发送催眠的刺激。他愿意给这个脚本出三镑的代价,讲明了要由我导演。我们租了一个班子,在肯宁顿路号角酒馆的聚会室里排练。当时有一个爱挑剔错儿的老演员说,这个短剧不但写得粗俗,而且很是无聊。
第三天,刚排练到一半,我收到查科特送来的一张字条,说他已经决定不演这出戏了。我不是那种遇事很洒脱的人,我把字条藏在口袋里,继续排练下去。我没勇气向班里的人说明这件事。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把他们一起带到我们宿舍里,说我哥哥有话要和他们谈。这时我把雪尼领到卧室里,给他看那张字条。他看完了字条说:“怎么,你还没告诉他们吗?”
“没有,”我悄声说。
“那么,你告诉他们呀。”
“我说不出口,”我说,“我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让他们白白排练了三天。”
“可这又不是你的错,”雪尼说,“去告诉他们,”他大声儿说。
我胆怯了,哭起来了。“叫我说什么是好呢?”
“不要傻气!”他说着站起了身,走进隔壁房间,把查科特的字条拿给大家看,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把我们都带到路边拐角上那家酒馆里,吃了三明治喝了酒。
演员们有些行事是你预料不到的。那个曾经发了许多牢骚的老家伙,这时候显得最通情达理;雪尼告诉他,说我怎样感到为难,他听了大笑起来。“这又不是你的错儿,孩子,”他说时在我背上拍着,“这都要怪那个该死的老流氓查科特不好。”
在福雷斯特戏院演出失败后,我无论再试什么其他的事情都碰壁。但是青春是乐观主义中最突出的因素,因为青年人会本能地感觉到,厄运只不过是暂时的,永远背时或一直走运都是不可能的。时运总有一天会转变的。
后来我时来运转。一天,雪尼说卡诺先生要见我。卡诺当时大概是不满意在他最红的短剧《足球赛》里跟哈里·韦尔登先生合演的那个丑角。韦尔登是一个很受观众欢迎的丑角,直到三十几岁临死前,他始终是最能叫座的。
卡诺先生这人长得短小精悍,皮肤紫褐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好像老是在估量着别人。他开始是一个在杠子上玩把戏的,到后来结识了三个演闹剧的丑角。四个人组成了他滑稽哑剧的核心。本人是一个杰出的喜剧演员,他又创造了许多喜剧人物。他虽然已有其他五个戏班在各地巡回演出,但自己仍旧经常登台。
一个最初和卡诺合作的演员,谈到卡诺是怎样退休的。一天晚上,在曼彻斯特,演完了戏以后,班里的人都埋怨卡诺不能掌握时间,说他把一些可以逗笑的机会都给错过了。那时候卡诺已经从他的五出戏里攒了五万镑,他说:“好吧,哥儿们,既然你们都有这样的想法,那我就洗手不干了吧!”接着他就摘下了他的假发,放在扮戏桌上,苦笑了笑。“一言为定,我这就算退出了。”
卡诺先生家住在坎伯韦尔区科德哈伯弄,隔壁就是一个栈房,他把他那二十出戏的布景都堆在栈房里。他的办事处也设在那里面。我到了那儿,他很客气地招待我。“雪尼对我说,你的戏演得非常好,”他说,“你可有把握和哈里·韦尔登合演《足球赛》吗?”
哈里·韦尔登是特邀角儿,他的薪酬很高,每星期拿三十四镑。
“我只要有机会就行,”我信心十足地说。
他笑了笑。“十七岁很年轻,可你看上去比十七岁还要年轻。”
我立刻耸了耸肩。“那是一个化装问题。”
卡诺大笑起来。后来他对雪尼说,就因为那样一耸肩,我搭上了戏班子。
“好吧,好吧,让我们瞧瞧你能够玩点什么吧,”他说。
当时约定了试用两星期,每星期是三镑十先令,如果我表演得令人满意,他们就和我签订为期一年的合同。
在伦敦游艺场演出之前,我可以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揣摩要扮演的角色。卡诺叫我去正在演《足球赛》的牧林戏院,看我要扮演的那个角儿是怎样演的。老实说,那个人演得呆笨而不自然,并且,不是我夸口,我知道自己可以胜过他。我以为演这角儿需要有更多模仿取笑的滑稽成分。主意既定,我就决意这样去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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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诺剧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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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有两次排练的机会,据说韦尔登先生不能多安排几次;其实他根本就不高兴来,因为排练打扰了他玩高尔夫球。
排练的时候,我并没有给大家留下很好的印象。我台词念得挺慢,当时感觉得到,韦尔登是在怀疑我是否能够胜任。雪尼曾经扮演过这个角色,如果他在伦敦,也许可以给我一些帮助,但是那时候他正在外省演另一出短剧。
虽然《足球赛》是一出模仿取笑的闹剧,但是每一次都要等到韦尔登出了场,才会听见笑声。一切都是为了韦尔登的出场作准备,而他本人又是一位杰出的丑角,所以,他从出场起就使台下笑声不绝。
在游艺场演出的那天晚上,我的神经紧张得像一个时钟上拧紧了的发条一样。那一个晚上将重新巩固我的自信心,洗清我在福雷斯特戏院里受到的可怕的羞辱。我在那巨大的舞台后面来回踱步,口中默默祝祷,心里是焦急中夹杂着恐惧。
奏乐了。启幕了。一个合唱歌舞团在台上载歌载舞。最后,他们走下场了,舞台上空了。这是叫我出场的提示啊。将要出场时,我的情绪很乱。这时候,你要么就是克服了你的紧张情绪,要么就是为紧张情绪所压倒。我一走上台,情绪立刻舒畅了,头脑完全清醒了。我是背朝着观众走上场的——这主意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从背后看上去,我一身打扮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大礼服,戴着一顶大礼帽,下面套着鞋罩,手里拿着手杖——是一个标准的爱德华时代的反派。接着我扭转了身,观众看见了我的红鼻子,发出了笑声。这一来观众就对我有了好感。我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膀,然后噼啪弹了一下手指,走了一个圆场,在一个哑铃上绊了一个跟头。接着,我无意中把手杖挥在一个练拳的吊球上,吊球“叭”地反弹在我脸上。我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我的手杖从侧面打在我脑袋上。观众们哄堂大笑。
这时候我从容自在,有着耍不尽的俏头。我尽可以连续五分钟吸引住观众,一句话不说,使观众们笑个不停。我正在模仿反派大摇大摆地走着,我的裤子开始往下褪。我的一颗钮子丢了。我四下里寻找钮子。我假意拾起一件什么东西,接着就气呼呼地把它扔了:“瞧这些该死的兔子!”又是一阵笑声。
哈里·韦尔登的脑袋像一轮满月出现在条幕后面。以前,他出台前是从来没有人笑的。
他一走出场,我就紧张激动地搂住了他的腰,压低了嗓子说:“赶快!这一来可糟啦!给我一根针!”这些都是临时穿插,并不曾排演过。我已经提高了观众的情绪,为他创造了条件,他那天晚上演得非常成功,我们又增添了许多俏头。落幕后,我知道自己演得不错,戏班里的几个演员都和我握手,向我祝贺。我走到化装间去的时候,韦尔登只扭过头来冷冷地说了一句:“演得不错——很好!”
那一天夜里,我步行回去,这样可以放松一下我的紧张情绪。我中途停下,倚在威斯敏斯特桥栏杆上,俯看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河水在桥底下流过去。我快乐得只想哭,但是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一再挤眼睛蹙眉头,但是我没有眼泪,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虚。我下了威斯敏斯特桥,走向像堡,在一家小咖啡馆里喝了杯茶。我想和什么人谈谈心,但是这时雪尼又在外省。如果当时他在本地,我就可以把今晚的情形说给他听了,那对我是多么大的快慰啊,尤其是经过了福雷斯特戏院里那一次失败以后。
我没有一点儿睡意。从像堡走到肯宁顿门,我又喝了一杯茶。一路上我独个儿又是说又是笑。直到清晨五点我才去睡,我已经精疲力尽了。
卡诺先生头一天晚上不在,但是第三天晚上来了,那天我一出场观众就报以掌声。后来他来找我,满脸堆笑,叫我明天早晨到他办公室里去签订合同。
我不曾写信告诉雪尼初演的情形,只给他拍了一份极简单的电报:“已签订一年合同,每周四镑。祝好,查理。”《足球赛》在伦敦连演了十四个星期,然后去各地巡回演出。
韦尔登扮演的喜剧角色属痴呆型,他模拟的是那种说话迟钝的兰开夏郡傻子。演这种角色,在英格兰北部挺能叫座,但到了南部就不大受欢迎了。布里斯托尔、加的夫、普利茅斯和南安普敦等城市里的人,对韦尔登都很冷淡;在这些地方演出的几个星期里,韦尔登总是脾气暴躁,表演时只是敷衍塞责,而把一肚皮气都发泄在我身上。戏里面演到某些地方,他是要打我的。这术语叫做“打盹儿”,那应当是他假装打在我脸上,同时由另一个人在条幕后面拍一下巴掌,这样听上去就像真的打了我。可是,有时候他竟真的抽我的嘴巴,并且是不必要地打得那么重,我想这是出于妒忌。
在贝尔法斯特演出时,这种情形发展到了极点。原来剧评家严厉地批评了韦尔登,但是却赞扬了我的演技。韦尔登对这感到无法容忍了,所以那天晚上他在台上狠狠地揍了我一顿,直打得我鼻子流血,痛得我再没劲头去插科打诨。事后我对他说,如果他再敢这样,我就要抄起台上的那只哑铃,砸出他的脑浆来,我还对他说,即使他妒忌,也不必那样把气出在我身上。
“我妒忌你呀,”他和我走向化装间时轻蔑地说,“哼,单是我这屁股,也要比你浑身的本领大!”
“你的本领就全靠那屁股,”我反唇相讥,紧接着就关上了化装间的门。
雪尼回到伦敦,我们决定在布里克斯顿路租一套房间,准备花四十镑去买家具陈设。我们到了纽因顿打靶场的一家旧货家具店里,告诉老板我们打算出多少钱装饰四间屋子。老板对我们这笔买卖很感兴趣,接连几个小时帮我们选择要买的东西。我们在前面一间屋子里铺了地毯,在其他几间屋子里铺了漆布,还买了一套家具,包括一张床和两只扶手椅。我们在客厅的角落里摆了一架摩尔式回纹细工屏风,用一只黄色灯泡在它后面照亮,再在对面角落里摆了一个镀金画架,架子上是一幅嵌在金边框里的蜡笔画。画的是一个裸体模特儿,她站在台上侧转了脸向旁边望,一个留着胡子的画家正在掸她大腿上的一只苍蝇。在我看来,这件艺术品和那架屏风将这间屋子点缀得幽雅绝俗。其实这些装饰只不过是集摩尔烟店和法国妓院里的陈设的大成。但是,我们都很喜欢这些陈设。我们还买了一架竖式钢琴,虽然比原先的预算多花了十五镑,但我们相信这点儿钱是值得花的。布里克斯顿路格伦肖大厦十五号房间,成了我们眷恋的安乐窝。尤其是去外省演完了以后,我们是多么渴望回到那里啊!现在我们手头已经相当宽裕,可以每星期贴补外祖父十先令,还可以给自己雇一个女用人,每星期来打扫两次房间,但实际上这是不需要的,因为我们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使唤她做。我们住在那套房间里,就像是呆在一座神庙里一样。我和雪尼总是坐在我们那两张大扶手椅里,感到悠然自得。我们还买了一个四周有皮座儿的浮雕铜炭围,我老是在扶手椅上坐坐,再去炭围边皮座儿上坐坐,试试它们舒服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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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诺剧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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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那一年,一幅剧团广告画激起了我荒唐的想像,广告上画的是一个姑娘,站在一座悬崖上,头发被风吹得飘飘的。当时我就幻想到,我要和她玩高尔夫球——虽然那是我厌恶的一种游戏——在露湿的草地上走着,一时间我恣意地玩味那种活跃的情感、充沛的精力、自然的美丽。那是荒唐的想像。但是青年时代的爱情故事又与此不同。它往往是千篇一律的那么一套。比如,由于一顾一盼,由于初见面时的几句话(往往是几句愚蠢的话),生活就会在几分钟内全部改观,整个大自然就会对我们表示同情,让我们突然发现它那些奥秘中的快乐。再说,当时我所遇到的就是那么一套。
那时候我即将满十九岁,在卡诺剧团里已经是一个很红的喜剧演员,然而我总感到有些什么地方不足。春天来了,又去了,夏天给我带来的是一片空虚。我的日常工作是那么单调,我的周围环境是那么沉闷。我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前途,所见到的只是庸俗无聊的人群中一些平凡琐碎的事情。单是为了辛苦谋生而奔波忙碌,这是不够理想的。这种生活是毫无价值的,是索然无味的。我变得忧郁了,感到不满了,星期日总是独个儿出去散步,到公园里听乐队的演奏。我对自己不耐烦,对别人嫌讨厌。不用说,显然是那件事情发生了:我被情思困扰着了。
当时我们是在斯特里塞姆帝国戏院里演出。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在两三个游艺场里表演,总是乘了剧团的马车,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在斯特里塞姆演出的节目被排在很早的时间,为的是演完了还要赶往坎特伯雷游艺场和蒂沃利游艺场。我们开始上演时,天还没黑。那一天热得厉害,斯特里塞姆有一半座儿都是空着的,但我并不曾因为只顾注意到这一些而减轻了自己的忧郁。
一个叫做“伯克-库茨美国姑娘”的歌舞团,排在我们前面演出。我根本没去注意歌舞团里的那些姑娘。但是第二天晚上,我正呆头愣脑、漠不关心地站在条幕后面,忽然一个姑娘跳着舞滑了一跤,其他几个姑娘笑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向旁边望时和我对了眼光,她是想要知道我是否也觉得这件事好笑。突然我被她那双闪耀着顽皮光芒的棕色大眼睛吸引住了,这姑娘长得像一只小羚羊,身材苗条,一张端正的鸭蛋脸儿,一个媚人的丰满的嘴,一口好看的牙齿——当时她给我的影响就好像是我触了电一样。后来她下了场,叫我拿好一面小镜子,让她整理头发。我这就有机会仔细地看她。这是故事的开始。星期三那天,我问是否可以约她在星期日会面。她大笑起来。“没抹上这个红鼻子的时候,你是个什么样儿我都不知道!”——当时我穿着一身燕尾服,打着一条白领带,在《不吭声的鸟》里扮演一个爱喝酒的丑角。
“幸亏我的鼻子并不是这样红,再说,我也不是像现在扮的这样老,”我说,“不信明儿晚上我带张照片来。”
我送给她一张自以为拍得比本人更漂亮的照片:一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的青年,露出一副愁容,戴着一条黑领圈。
“哦,没想到你挺年轻嘛,”她说,“我以为你要老得多哩。”
“你以为我多大年纪了?”
“至少有三十了吧。”
我笑了。“我还没满十九呢。”
因为我们每天都要排演,所以平时不可能约会。最后她答应星期日下午四点钟在肯宁顿门和我见面。
夏天里的这个星期日热极了,整天里烈日当空。我穿了一套黑色的衣服,腰身挺时髦地裁得稍紧点儿,戴了一条黑领圈,拿着一根黑檀木手杖。到达那里时离四点还差十分,我很紧张地等候在那里,留心看走下车来的乘客。
我等候着的时候忽然想起,还不曾见过她卸了妆是个什么样儿。我想像中的形象模糊了。无论怎样回忆,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面貌来了。我有点儿害怕起来了。也许,她的美貌是伪装的吧!那只是个幻想吧!每次从车上下来了一个相貌平常的年轻姑娘,我就一阵心灰意懒。我会不会为此失望呢?我会不会被自己的想像蒙蔽了,或者,被她演戏时的化装欺骗了呢?
四点缺三分,一个姑娘跳下了车,朝我这面走过来。我的心都冷了。她那一副长相很使我失望。想到要整个下午陪着这样一个人,同时还得装出一副高兴的神气,这可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情。但是,我还是抬了抬我的帽子,挤出了笑容,可是她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朝前面走了过去。多谢老天爷,来的不是她。
四点一分整,一个年轻姑娘跳下了一辆街车,向前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了。她戴了一顶式样简单的水手帽,穿了一件镶着铜钮扣的蓝色对襟短上衣,两只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她没化装,看来却比往常更美。“瞧,我来啦,”她说。
一看见她来到,我慌乱得连话都说不上来了。我激动起来。我想不出说什么话或做什么事是好。“咱们叫辆车吧,”我沙哑着嗓子说,一面向路上东张西望,接着又向她转过身去。“你喜欢上哪儿?”
她耸了耸肩。“随便上哪儿。”
“那么,咱们就上西区吃饭去吧。”
“我已经吃过了,”她说时显得很镇静。
“咱们上了车再商量吧,”我说。
我那样热情激动,她肯定感到莫名其妙,因为我在车上老是重复说:“我知道这件事会给我带来烦恼的——你太美啦!”我试图说一些有趣的话,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我怎么也说不上口。我已经从银行里取出了三镑,打算带她去特罗卡德罗,以为一到了那种弦歌悦耳、纸醉金迷的地方,她就会把我看成是一位风流人物。我要使她无法克制自己。但是,她仍旧露出冷静的眼光,并且看来对我说的话不大理解,尤其是我说到她是我的复仇女神,那是我新近刚学会的一个词儿。
她再也不会了解,当时的那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啊。我并没有涉想到男女之爱,我想得更多的是要和她待在一块儿。凭我当时那种身份,我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优雅和美丽的姑娘。
那天晚上,我再三请她在特罗卡德罗吃饭,起先她怎么也不肯。她说宁愿和我一起吃一客夹心面包。后来,我们在这家豪华的酒馆里占了一个座儿,虽然我并不想吃,但是认为有义务叫一席丰盛的菜。吃饭时我们都很严肃,好像是在受罪:我常常拿不准应该用哪一件餐具。为了使自己显得态度潇洒,我边吃边吹牛,甚至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气去使用那洗指,但是我知道,我们离开酒馆时都很高兴,因为这一来我们可以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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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卡诺剧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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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特罗卡德罗,她一定要回家。我提议雇一辆车,但是她宁愿走路。她家住在坎伯韦尔路,这对我是再好也没有的了,我意思是说,这样我就可以再多陪她一会儿了。
这时候我的情绪已经冷静下来,而她也好像不那么拘束了。那天晚上,我们沿着泰晤士河滨走去,一路上海蒂谈到她的女朋友,谈到一些有趣的经历和其他琐事。但是我几乎没听进她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是一个醉人的夜晚——我像是在天堂中散步,心里是那样喜悦,那样激动。
我和她分手后,又独自向河滨那面走回去,我已经着了迷!仿佛被一种慈祥的光辉照亮着,受一种热诚的善心感动了,我把三镑中剩下来的钱都散给了那些睡在泰晤士河滨的穷人。
我们约好第二天早晨七点钟碰头,因为她八点钟要在沙夫茨伯里大街附近地方排演。从她家到威斯敏斯特桥路地下车站,大约要走一里半路,尽管我演完戏已经很迟,两点钟以后才睡,但是天一亮我就起来,赶去会她。
现在坎伯韦尔路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因为海蒂·凯利的家在那儿。那几次,我们一路手挽着手走到地下车站时,我又是感到幸福,又是觉得迷茫。我平时绕过去不走的那条肮脏冷落的坎伯韦尔路,现在已经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我在晨雾中沿着那条路走,远远地看见海蒂的身影向我这面移近,就激动起来。在那几次漫步的时候,我根本不记得她说了一些什么。我完全着了迷,相信我们是被一种神奇的力量联系到了一起,我们的会聚是天缘巧合。
我接连着三个早晨和她在一起;这三个时间短暂的早晨,使那几天里所有剩下的时间,直到第二天早晨,都显得是无足轻重的了。可是,到了第四天的早晨,她的态度变了。她看见我时显得很是冷淡,一点儿也不起劲,甚至不肯和我握手。我怪她不应该这样,并且半开玩笑地责备她,说她不爱我了。
“你这真是想入非非,”她说,“别的且不谈,我刚十五,你只比我大四岁。”
她这几句话的意思我没听进。但是我看得出是突然和我疏远了。她眼光朝前笔直望着,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踏着女学生的那种步伐大大方方地走着。
“意思就是说,实在你并不爱我呀,”我说。
“我不知道,”她回答。
我大为震惊。“如果是你不知道,那就是你不爱我呀。”她不回答,一声不响地走着。“你瞧我猜得多么准,”我故作镇静地接下去说,“我对你讲过,我遇到你,这件事会给我带来烦恼的。”
我试图窥探她的心情,想要知道她究竟和我要好到了什么程度,可是,无论我怎样问,她老是这样回答:“我不知道。”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要她表态了。
“我年纪太小了。”
“那么,如果是必须出嫁的话,你打算嫁给我,还是嫁给别人?”
但是她不作出肯定的答复,老是重复说:“我不知道……我喜欢你……但是——”
“但是你不爱我,”我接过来说,这时我的心冷了。
她一声不言语。那天早晨,天上浓云密布,街上显得那么黯淡凄凉。
“这都怪我不好,我太冒失了,”我声音嗄哑地说。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地下车站进口处,“我想,咱们还是分手了吧,再也不要会面了,”我说时心里想,不知道她听了这话会有什么反应呀。
她显得很严肃。
我拉着她的手,亲切地拍了拍。“再见了,还是这样儿好。你给我的影响已经太大啦。”
“再见,”她答了一句,“我很抱歉。”
这一句表示歉意的话,沉重地打击了我。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地下车站里时,我只感到空虚得难以忍受了。
我做错了什么事啦?是我太莽撞了吗?我不应当叫她表态的。瞧我多么傲慢,多么愚蠢,而这样一来呀,除非是不怕叫自己出一次丑,否则就没法再和她见面了。现在怎么办呢?我只有忍受着痛苦了。在再会到她之前,只希望我能在睡梦中忘了这种精神痛苦就好了。无论如何,在她还不愿意见我的时候,我必须避开她。也许,这是因为我太认真了,太热情了。下一次我们会面的时候,我必须是淡而不厌的,不即不离的。但是,她愿意再见我吗?她肯定要见我的!她总不能这样轻易地把我抛开了呀。
第二天早晨,我忍不住又向坎伯韦尔路走去。这一次我没遇见她,但是却遇见了她的母亲。“瞧你怎样对待海蒂的!她说,“她哭回家来,说你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我耸了耸肩,苦笑了笑。心想:“瞧她又是怎样对待我的呀?”接着我就结结巴巴地问,可否让我再去看她一次。
她警惕地摇了摇头。“不必啦,我想你还是别去的好。”
我邀她去喝酒,于是我们走到路拐角一家酒店里去谈这件事,我请求她让我再去见海蒂一面,她允许了。
我们走到那幢房子门口,海蒂开了门。她看见我时,露出了惊奇和担心的神气。大概她刚用日光牌香皂洗了脸——有一股清新的香味儿。她站在大门口不动,一双大眼睛显得那么冷淡。我看出来,这件事是没有希望的了。
“你瞧,”我装出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又来说再见啦。”
她不答话,但是我可以看出,她是很想我离开那儿。
我伸出了手笑着。“那么,又一次再见啦,”我说。
“再见,”她冷冷地说。
我转过了身,听见临街的门在我后面轻轻地关上了。
虽然我只和她会见了五次,每次会见难得超过二十分钟,然而,这短暂的邂逅奇遇给我的影响却持续了很长一个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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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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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年,我到巴黎去了。女神剧场的比尔内尔先生邀卡诺剧团去作一个月的短期演出。一想到要出国,我就非常激动。出发前的一星期,我们在伍尔维奇演出,那个城镇是阴湿和凄凉的,而我们在那里演出的一个星期也是凄凉的,所以我只是巴望改变一下环境。剧团订于星期日早晨启程。我差点儿误了车,一路在站台上跑过去,跳上了最后的一节行李车,一直乘到多佛。那些日子里,我老是要误车。
我们横渡海峡时遇到倾盆大雨,但是,透过迷雾第一次看到法国,那种刺激是令人难忘的。“那不是英国,”我老是这样提醒自己,“那是大陆!是法国!”我在想像中一向憧憬着那个地方。我父亲有法国人的血统,实际上卓别林家族的原籍是法国。他们是在雨格诺时代来到英国的。父亲的一位叔父老是夸耀说,英国的这一支卓别林家族是一位法国将军的后裔。
那是深秋时节,从加来到巴黎的一段旅程是沉闷的。但是,车一驶近巴黎,我就兴奋起来。这时我们已经越过了那些凄凉冷落的乡村。后来,在暮色增浓的天空下,我们逐渐看见一片辉煌灿烂的灯火。“那儿是巴黎的灯光呀,”和我们同车的一个法国人说。
巴黎的一切都符合我的理想。从北火车站到若弗鲁瓦-玛丽街,一路上我又是激动又是焦急;经过每一个路拐角,我都想走下车去。那时是晚上七点;咖啡馆里射出诱人的金色灯光,单瞧它们摆在外边的那些桌子,就可以看出那里的人是多么会欣赏人生。然而,除去多添了一些新发明的汽车而外,巴黎仍旧是莫内、毕沙罗和雷诺阿笔下的巴黎。那天是星期日,好像所有的居民都在寻欢作乐。四周是一片喜悦与活跃的气氛。甚至是若弗鲁瓦-玛丽街上我那间石头地板房间,我管它叫“我的巴士底”的,也不能减低我的兴致,因为一般人都是在小酒馆和咖啡馆外边那些桌子跟前过日子的。
星期日晚上没有演出,可以到女神剧场去看戏,星期一我们就要在这个戏院里上演了。剧场里装饰得金碧辉煌,豪华富丽,到处都是镜子和巨大的水晶枝形挂灯,我还没见过哪一家戏院有这样大的气派。那些上流社会人物,在铺着厚地毯的休息室和花楼里走来走去。珠光宝气的印度王子包着粉红色的头巾,法国和土耳其军官戴着有羽毛装饰的头盔,在酒吧间里喝着白兰地。宽畅的外间休息室里奏着音乐,那些太太小姐都把她们的披肩和皮大衣寄存在衣帽间里,袒露出她们雪白的肩膀。她们都是一些老观众,为了惹人注意,她们都故意地在休息室和花楼里走来走去。在那个年代里,那些太太小姐都是那么美丽和优雅。
女神剧场里还有一些职业翻译,他们帽子上都缀有“译员”的标志,在戏院里各处走着,我认识了一个领班的翻译,他能很流利地说好几国的语言。
我演完了戏,总是穿上了我那套登台的夜礼服,夹在其他人当中到处溜达。那一天走过来一个娇艳的人儿,我看见她那鹅样的颈项,雪白的皮肤,不觉心旌动摇。她是属于吉布森笔下那一类型的修长身材的美女,长得非常俏丽,微微翘起的鼻子,长长的乌黑睫毛,穿着一件黑天鹅绒衣服,戴了一副白色的长手套。她登上花楼台阶的时候,掉下了一只手套。我赶快把它拾了起来。
“谢谢,”她说。
“我希望您再掉下来一次,”我顽皮地说。
“您说什么?”
这时候我想起来,她听不懂英语,而我又不会说法国话。于是我就去找我那个翻译朋友。“我对一个姑娘很有意思。但是看上去她要的价钱很贵。”
他耸了耸肩膀。“最多一路易。”
“好吧,”我说,虽然当时我觉得一路易的要价是大的——而结果看来也确是如此。
我叫翻译在一张明信片后面用法语写了几句谈情说爱的话:“我十分爱您”,“我对您一见钟情”,等等,我准备一到适当的时候就派它们用场。我还叫他作好了事先的安排,于是他就当上了双方的牵线人。最后,他回来说:“全都谈妥了,代价是一路易,可是你得付她从戏馆到她家里的来回车钱。”
我犹豫了一下。“她住在哪儿?”我问。
“车钱最多是十法郎。”
但这十法郎却把我难倒了,我没料到还有这样一笔额外费用。“她不能够走路吗?”我带开玩笑地说。
“您听我说,这位姑娘可是高级的,您必须给她付车钱,”他说。
我勉强答应了。
等一切都谈妥了以后,我就登上花楼台阶,在她旁边走过去。她笑了笑,我转身向她瞥了一眼。“今儿晚上!”
“太好啦,先生!”
因为我们在休息之前还要演出,所以我约好等我的戏演完了以后再去会她。我朋友说:“趁我唤那姑娘的时候您去叫车,这样就不会浪费时间了。”
“浪费时间?”
我们的车沿着意大利大街驶去,光影掠过她的脸和细长白皙的脖子,这时候她真美丽动人。我偷着去看我明信片上写的法文。“我十分爱您,”我试着说。
她大笑起来,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您的法语说得好极了。”
“我对您一见钟情,”我一往情深地接下去说。
她又大笑,并且矫正我的法语,说我应当用“你”这个亲密的称呼。她想了想这个字,接着又大笑起来。这时她看了看她的表,但是表停了;她表示要知道时间,说她十二点钟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约会。
“不是今儿晚上吧,”我羞涩地说。
“是今儿晚上。”
“可是你今天整个晚上都没空嘛,通宿儿!”
她突然露出了很吃惊的神气。“哦,不,不,不!不是通宿了!”
这一来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都说出来了。“二十法郎只一次吗?”
“一点儿不错!”她加重语气说。
“我很抱歉,”我说,“我想,还是叫车停下了吧。”
把送她回女神剧场的车钱付给了车夫,我这个极度伤心失望的年轻人跳下了车。
我们原可以在女神剧场连演十八个星期,因为我们很能叫座,可是卡诺先生已经和别的地方有约在先了。我的薪酬是每星期六镑,但我把所有的钱都花了。我哥哥的一个表兄,也就是雪尼的一个父系亲属,来向我认亲戚。这人很有钱,属于所谓上流社会,当时正在巴黎,就带着我去玩了不少地方。他是一个戏迷,甚至剃掉了他的胡子,以便冒充我们剧团里的人到后台去逛。可惜他后来不得不回英国去了,据我知道,他一回国就被他严厉的父母大加训斥,然后被送到南美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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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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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巴黎之前,我曾听说当时海蒂的舞剧团正在女神剧场演出,于是我决定再去会她一次。抵达巴黎的那一天晚上,我就到后台去打听,但是从一个跳舞的姑娘口中获悉,那个舞剧团已于一星期前到莫斯科去了。我正在和那个姑娘谈话,只听见楼梯上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马上给我过来!你怎么可以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谈话!”
说这话的是那姑娘的母亲。我试图解释,说我只不过是要打听一个朋友的消息,可是她不理睬我的解释。“别去跟那个家伙多说,马上给我上来。”
我对她这种粗暴的态度很是生气。但是,后来我和她熟悉了。她和她的两个女儿跟我住在同一个旅馆里,两个女儿都是女神舞剧团里的演员。小女儿十三岁,是舞剧里的主角,长得非常漂亮,舞也跳得很好,但是那个十五岁的大女儿舞跳得不行,长相又很难看。母亲是法国人,胸部丰满,年纪四十左右,嫁的是一个苏格兰人,这男人那时在英国。我们在女神剧场演出后,她来向我道歉,表示不该对我那样莽撞。从此我们就很要好了。她们在自己卧室里备了茶点,我经常被邀到她们屋子里去喝茶。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天真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一天下午,两个女儿都出去了,单是那母亲和我在一起,她的神情变得很奇怪,倒茶的时候她哆嗦起来了。那时我刚谈了一阵我的希望和理想,我的爱好和失望,她听了很是感动。当我站起来,把我的茶放在桌子上时,她走近我跟前。
“你真可爱,”她说时两手捧住了我的脸,两眼直盯盯地冲着我的眼睛里瞅。“像你这样的好孩子,是不应该受人欺侮的。”她眼睛茫茫地向我看,显得那么古怪,好像是在使催眠术,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知道吗,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啊。”她说时仍旧双手捧着我的脸。然后,她的脸慢慢地向我凑近,她吻了我。
“谢谢你,”我说,接着就真诚地——而且是天真地——回吻了她。她的眼睛仍旧呆呆地紧盯着我,她的嘴唇在哆嗦,她的眼光凝滞了,后来,她忽然克制住感情,走过去重新倒了一杯茶。她的态度变了,嘴角上似乎闪出了笑意。“你太可爱了,”她说,“我真喜欢你呀。”
她把她女儿的事都悄悄地告诉了我。“小女儿是个很好的姑娘,”她说,“可是你对那个大的可得留点儿神;她现在很叫人伤脑筋。”
演完了戏,她常常邀我到她和她小女儿睡的那间大卧室里去吃夜宵;在回到自己房里之前,我总是吻了母女俩,向她们道了晚安;然后,我必须穿过大女儿睡的那间小房间。有一天晚上,我正走过那间屋子里,她向我招了招手,小声地说:“把你的房门开着,等她们都睡着了我就过来。”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当时我气呼呼地一下子把她推倒在床上,大踏步走了出去。她们在女神剧场演期结束后,我听说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这个大女儿跟一个驯狗师私奔了,那驯狗师已经六十岁,是一个身体魁梧的德国人。
然而,我又不像你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天真。我偶尔也会和剧团里的人出去玩上一个通宵,在妓院里狂欢滥饮,凡是年轻人那些起哄捣乱的事我都干。一天晚上,喝了好几杯苦艾酒,我跟一个从前是轻量级职业拳击手,名叫厄尼·斯通的,动起武来。事情发生在一家酒馆里,堂倌和警察把我们拉开了后,他说:“咱们在旅馆里见。”原来当时我们两人都住在那一家旅馆里。他的房间在我的上面,清晨四点钟我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旅馆,去敲他的房门。
“进来,”他兴致勃勃地说,“现在,脱了你的鞋,咱们别惊吵了别人。”
于是我们悄悄地脱光了上身衣服,然后互相对峙。你打过来,我闪过去,我们好像经过了一段长得过不完的时间。他有几次很准地打中了我的下巴,但是没有把我打倒。“我还以为你的拳厉害呢,”我冷笑着说。他猛地向前一扑,但是扑了个空,一头撞在墙上,差点儿晕了过去。我想乘势把他打倒,但是我那几下打得太轻了。我原可以把他打伤的,可惜我挥出的拳太无力。突然,他一拳正打在我嘴上,震动了我的门牙,这时我清醒过来了。“住手,”我说,“我可不要你打掉了我的牙齿。”于是他走过来和我拥抱,然后去照镜子:他的脸都被我打破了。我的一双手肿得像一副拳击手套一样。天花板上、窗帘上、墙壁上都是血,我不知道,血怎么会溅到了那上面。
夜里,血从我嘴角边流到颈项里。早晨舞剧里演主角的小姑娘照例送来茶点,吓得尖声怪叫起来,她还以为我是自杀呢。此后我再不曾和人打过架。
一天晚上,翻译来找我,说有一位名音乐家要见我,问我是否愿意到他包厢里去?这次邀请相当有趣,因为和他一起坐在包厢里的还有一位极美的外国小姐——一位苏联芭蕾舞团里的演员。那位先生说他很欣赏我的表演,还说没想到我是这样年轻。听了这些夸奖的话,我很有礼貌地向他鞠躬,同时还偷偷地向他的女友瞟了几眼。“您是一位天生的音乐家和舞蹈家,”他说。
我当时除了满脸陪笑以外,再没有什么话可以答复这样的称赞,于是望了望翻译,恭恭敬敬地了鞠了躬。音乐家站起来向我伸出了手,我也站了起来。“可不是,”他握着我的手说,“您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和翻译一起离开后,我转过身来问:“跟那位先生在一起的小姐是谁?”
“她是一位苏联芭蕾舞演员,那小姐叫——”他说了一个很难念的名字。
“那位先生叫什么?”我问。
“德彪西,”他回答,“大名鼎鼎的作曲家。”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个名字,”我说。
那一年,斯坦赫尔夫人谋杀亲夫案闹得满城风雨,但审讯后被宣判无罪;那一年,男女调情的“蹦蹦舞”风靡一时,舞侣一对对恬不知耻地紧搂着打转儿,做出了种种淫荡的样儿;那一年,每镑课六便士所得税令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竟然获得通过;那一年,德彪西把他的《牧神的午后》乐曲介绍到英国,但上演时被喝了倒彩,听众们退出了剧场。
我满腹愁闷地回到了英国,开始去外省各地巡回演出。这些地方和巴黎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啊!在北方城镇中,在那些愁人的星期日黄昏:所有的店铺都已经打烊,凄凉的钟声好像在谴责人们,这时候那些吵吵闹闹酗酒的小伙子和嘻嘻哈哈笑谑的大姑娘,就在昏暗的大街小巷成群结队地游逛。这是他们星期日傍晚惟一的消遣。
这样在英国混了六个月,我才习惯于自己的日常工作,可就在这时候,从伦敦办事处传来了一条消息,于是我的生活又活跃起来。卡诺先生通知,叫我在《足球赛》的第二轮演出中替代哈里·韦尔登。我觉得这是自己福星高照。这对我确是一个机会。虽然我已经在《不吭声的鸟》和其他一些短剧中获得好评,但是,和我在《足球赛》中演主角相比,以前的那些演出只能说是很小的成就。再说,我们要去牛津游艺场上演,那是伦敦的第一流游艺场。我们将成为全市瞩目的人物,我的名字将首次印在戏单的最上边。这可是大大地提升了一级。如果我在牛津游艺场红了,我就可以一举成名,就可能要求一大笔薪酬,最后就可以扩大我演剧的范围,可不是,到那时候各色各样美妙的设想都可以实现了。由于《足球赛》一剧基本上用的是原来的戏班子,所以我们只需要排练一个星期就行了。我对怎样演这一个角色考虑了很久。哈里·韦尔登说的话是兰开夏口音。我决定演出时学伦敦本地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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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出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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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第一天排练时,我患了喉炎。我想尽了办法来挽救我的嗓子,小声儿说话,吸药剂,喷药雾,到后来我急得完全没有心思考虑演出时应当怎样逗趣儿和找俏头了。
开演的那天晚上,我拼命地喊,嗓子里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都紧张到了极点。但是我怎么也没法让观众听见。后来,卡诺走过来,露出了一副又是失望又是轻蔑的神情。“谁也听不出你在说些什么,”他嗔怪我。我向他保证,说明天我的嗓子就可以好转;但是,情形并不如此。实际上反而更糟了,因为我已经把嗓子逼得太厉害,很有完全失音的危险。第二天晚上,由一个临时替角代演。结果是,第一个星期结束,约我演的戏被取消了,我对牛津游艺场演出的一切希望与理想全部落空,失望之下受到的打击太重了,我患流行性感冒了。
我已经有一年多不曾见到海蒂。流行性感冒初愈,身体软弱,心情忧郁,这时我又想到了她;一天晚上很迟的时候,我漫步向坎伯韦尔她住的地方走去。但是,那幢房子空了,外面贴了一张“招租”的告白。
我继续漫无目标地在那几条街上徘徊。突然,夜色中出现了一个人影,它穿过马路,向我移近。
“查理!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呀?”说这话的正是海蒂。她穿了一件海豹皮黑色外衣,戴了一顶海豹皮圆帽子。
“我迎接你来了,”我开玩笑说。
她笑了笑:“你很瘦嘛。”
我告诉她,我患流行性感冒刚好。那年她十七岁了,出落得更俏丽,打扮得也挺时髦。
“可是,我也想知道,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呀?”我问。
“我刚才去看一个朋友,这会儿上我哥哥家去。你高兴一块儿去吗?”她反过来问我。
一路上她告诉我,说她姊姊嫁了一个叫弗兰克·J·古尔德的美国百万富翁,他们一家住在尼斯,她明天早晨就要离开伦敦去和他们住一个时期。
那天晚上,我站在一边看她柔媚动人地和她哥哥跳舞。她和她哥哥在一起,显得那么娇憨和妖娆,这时我不禁感觉到,我对她的热情已经比从前淡了一些。这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变得和一般女孩儿一样平凡了呢?一想到这点,我又是一阵怅惘,觉得我对她已经是处于一个旁观者的地位了。
她的身腰已经开始变得丰满,我注意到她胸部的轮廓,觉得应当突出的地方还是很小,不太吸引人。即使我有能力成家的话,我会娶她吗?不,我不打算跟谁结婚。
在那月光皎洁的寒夜,我和她一起走了回去,谈到了她会过美满幸福的生活时,我的口气肯定是忧郁和冷漠的。“你说得这样悲伤,我听了差点儿要哭出来,”她说。
那天晚上回旅馆时,我有一种洋洋自得的感觉,因为我能使她觉察了我的忧郁,这说明我的个性给她留下了印象。
卡诺又派我演《不吭声的鸟》;说来又气又好笑,一个月不到,我的嗓子已完全复原。我虽然对演《足球赛》的经过情形十分失望,但是却竭力不去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这一个念头却缠绕住了我:也许,我是不配代替韦尔登的吧?此外,我在福雷斯特游艺场的那一次的出丑,就像一个魔影似地隐藏在这个念头后面。由于我的自信心始终不曾恢复,所以,每逢要扮演一出独幕喜剧里的主角时,我就会受到一次恐惧心理的考验。现在,那个叫人担心和需要作出决定的日子又到了:必须通知卡诺先生,我的合同已经满期,我要增加薪酬了。
对于那些他看不中的人,卡诺是会丝毫不给情面的。由于他喜欢我,所以我总算还不曾见到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但他确是会采用一些下流的办法,使出他那令人难堪的一套。演他的那些独幕喜剧时,如果哪一个丑角不合他的意,他就会站在条幕后面,捏着鼻子咂嘴儿,发出了你听得很清楚的嘲笑声,但是,有一回他做的次数太多了,那个丑角走下场来,对着他就是一拳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玩那种下流手段了。再说,现在我要和他面对面进行新合同的谈判了。
“好呀,”他冷笑着说,“你要加薪,可轮回上演的戏院要减价。”他耸了耸肩膀。“自从在牛津游艺场砸了锅,我们就只是听到人家埋怨。他们说,这个剧团不够水平——是个草台班。”
“可是,他们总不能为了这件事怪我呀,”我说。
“他们就是怪你嘛,”他回答时紧盯着我。
“他们怪我什么呀?”我问。
他亮了亮嗓子,低垂了眼光。“他们说你演得不行。”
这句话好像是一个拳头打在我心窝里,同时激起了我的愤怒,但是我镇静地回答:“别人并不是这样想法,他们愿意比这儿出更多薪酬。”这是一句假话——其实并没有人来邀我。
“他们说,戏演得太坏了,丑角也不行。喏,”说到这里,他拿起了电话听筒,“我现在接伯蒙德赛区明星戏院,你可以自己听听……我听说,你们上星期卖座不好呀,”他对电话里说。
“糟透了!”传来了那面的声音。
卡诺咧开了嘴。“你说,这是什么缘故呀?”